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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亚雷城深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金属磨擦声划破了短暂的死寂。并非一两声,而是成百上千道锈蚀与扭曲的钢铁呻吟汇聚而成的低沉咆哮。位于城市后方飞空艇基地的巨型仓库闸门轰然洞开,伴随着蒸汽与陈旧油脂混合的刺鼻气味,庞大的阴影缓缓滑出。
那不是崭新锐利的战争机器,而是钢铁所铸的幽灵舰队,它们曾在灰丘的天空上翱翔,轻而易举地翻越在灰丘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安瑟斯山脉,为前方战场送去最重要的人员与物资补给;也曾临危受命,在民间抵抗阻组织最为猖獗的年代,如铁铸的巨箭般划破长空,向负隅顽抗者的头顶投落带来死亡的火焰和炮弹。那片笼罩大地的阴影,时人畏惧地称之为“龙翼”,唯有用这种背生双翼、利爪尖角、口能吐火、嗜好金银与宝物、在无数故事中都以毁灭者与破坏者的身份登场的古老巨兽来形容它们,才足以宣泄内心的恐惧。
然而辉煌只是过去,今日呈现出来的唯有颓废与沧桑,这批老旧的飞空艇中,服役年代最久远的一艘甚至可以追溯至轴心国联军刚刚成立、殖民战争还未彻底爆的年代。大概,它在失去外壳与吊舱、折断骨架与尾翼、安静地躺在无人光顾的仓库中等待生锈落灰的时刻,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还能重新踏上战场吧。这对武器来说是一件好事,它唯独在此刻才能获得生存的价值,但对于挣扎在战场上的人们,无论是敌是我,都未必如此。
一艘艘伤痕累累的飞空艇挣扎着升空,它们的外壳布满修补的痕迹,铆钉裸露,拼接处多处剥落,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骨架。作为平衡装置的两侧气囊不再饱满,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粗糙的补丁,在风中出漏气般的嘶嘶声。早已不堪重负的老旧魔导引擎出哮喘般不稳定的轰鸣,从排气孔中喷吐出浓烟、火星与污浊的魔力流,显然远未达到最佳状态。
这些由报废退役舰艇拼凑起来的部队,如同从钢铁坟墓中爬出的亡灵,带着一身破败与迟暮的气息。
然而,数量弥补了质量的不足。当它们艰难地爬升,最终遮蔽了苏亚雷城上方的大片天空时,宛如形成了一片移动的、布满孔洞和锈迹的黑色乌云。阳光艰难地穿透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巨大阴影。在艇身侧面,依稀可辨被草草涂抹覆盖的旧番号和徽记,用明德利亚斯文字书写的“第十七军团所属无畏号飞空艇”的字样早已锈蚀剥落,模糊不堪。
它们笨拙地调整着队形,没有精锐部队的整齐划一,却带着一种让人感到心悸与恐慌的压迫感,携带着总督府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反击力量,缓慢而沉重地扑向战场。唯有最老练的驾驶员才敢于操纵这些报废年头甚至比自己的服役年头还要久的老家伙,同样的,也只有最勇敢的士兵才敢将生死置之度外,半蹲在摇摇欲坠的悬挂舱中,费劲地操控着临时架设的炮台,将炮口对准了远方第十七军团所在的方向,尤其是那片刚刚释放过毁灭烈焰的隐蔽高地。
天空上,刚刚承受过一次规格魔法打击的机兵阵列接收到新的指令,纷纷放弃休整,重新集结,数量上的凋零使这片银白色的鸟群变成了一块渺小的黑影,看起来有些孤独和凄凉。但不管什么时候,执行任务都是军人的天职与使命,于是他们来不及为战死的同伴哀悼,背后引擎喷射出星蓝色的魔力尾焰,迅攀升至与飞空艇平齐的高空,如同忠诚的猎犬般,护卫在这支庞大却脆弱的飞空艇集群的侧翼。
魔导引擎的集体轰鸣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低沉雷声,压过了战场上零星的爆炸和哀嚎。它们开始笨重但坚定地向前线压去,庞大的身躯碾过仍然滚烫的天空,投下的阴影如同移动的山峦,覆盖了焦黑的大地。阳光被彻底阻挡,战场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仿佛白昼提前结束。飞空艇正下方悬挂的、大小不一的投弹舱门缓缓开启,露出内部黑黝黝的、填充着临时改装爆炸物的狰狞口器。
……
林格见过飞空艇,准确地说,是见过教团联合的飞空艇,在冷夜之城凄雨港,当年迈的老狼冈达鲁夫于黑暗中掀起暴乱、令城内人心惶惶之时,便是那些银白色的箭矢如月华般从天而降,穿过峡谷和桥梁,带来了宝贵的光明。它们身形修长、姿态敏捷,即便在狭窄的山谷环境中亦能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机动,就像是海中最灵敏的一群海豚;而与之相比,眼前这片飞空艇群则更像是一群受伤的鲸鱼,庞大、笨重、无法灵活动作,只能一点一点缓慢地向前移动。
这或许是技术原因,身为魔导科技的开者,教团联合掌握的飞空艇技术自然比诸国自行研的技术更加先进,然而以战场上的实际感受来说,年轻人觉得后者带来的压迫感要远远过了前者,因为庞大就意味着难以匹敌、而缓慢则会带来心理压力,向带来毁灭的巨物顶礼膜拜,是人类文明中自带的天性之一。
他本以为,法兰山德将军以牺牲一个灼炎法师团的代价,重创了敌军的机兵部队后,这场会战就已经分出了胜负,余下的不过是漫长冗余的攻城与守城的时间,然而却被一股雷鸣般的轰隆声惊动,抬头匆忙一瞥,却从窗口中看见受伤的鲸群正浮出火海,漂流而来。年轻人正在清洗手术刀与绷带的动作不禁一滞,他来不及思考,匆忙对梅蒂恩说了一句“我出去看看情况”后,便离开了战地医院,来到外面。
随着战争爆,伤者的数量也日益增加,每天、每时、每刻,甚至就在这一秒钟,都有人抬着担架急匆匆地走入医院,或抬着已经失去呼吸的死者离开医院,他们会统一安置在临时设立的停尸房,直到战争结束再决定葬于何处,但更多人的命运是融化在战场上,连尸都找不回来。空气中弥漫着药味、酒精味、消毒水的味道和伤者的哀嚎,仅靠梅蒂恩和几位志愿者已无法回应如此频繁且集中的治疗需求,年轻人自觉待在指挥帐中亦无事可做,便主动来到战地医院帮忙。当然,也可认为他是存着一种逃避的心理,只是究竟在逃避什么,连年轻人自己都不知道。
但战争如影随形,无论躲在何处都逃不过去,走出战地医院的年轻人一抬头便看见了那群受伤的鲸鱼,它们奄奄将息,迟缓得就像随时都可能解体散架,但仍然坚定不移地向着战场迈进,仿佛有一股神圣伟大的力量正在召唤,让它不得不屈从于生命的本能。可自相残杀难道就是凡人诞生的意义吗?想到这里,年轻人的呼吸不由得一滞,他来不及思考,见证了毁灭的一瞬间。
庞大的飞空艇集群,如同移动的锈蚀山脉,终于抵达预定空域。它们沿着战场上空缓慢游弋,巨大的阴影彻底吞噬了士兵眼中最后一丝天光,将整个战场笼罩在一种末日黄昏般的压抑之中。魔导引擎的嘶吼与气囊漏气的尖啸交织,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投弹舱门在齿轮的咬合声中冰冷开启,没有精确的瞄准,没有战术的指示,只有最简单、最原始、最残酷的命令——倾泻火力!
一阵令人心脏骤停的、密集到无法分辨的金属摩擦声和锁链断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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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化作暴雨,从天而降,其形其势,比之方才灼炎法师团召唤出来的火焰魔法亦不遑多让。人类的魔导科技在这时与古老神秘的元素之灵分庭抗礼,而互相抗争的结果往往是互相毁灭。
不是单一的爆炸,而是无数爆炸瞬间连成一片,形成了一道不断向前推进的、由烈焰、冲击波和致命破片组成的毁灭之墙。密密麻麻的魔能炸弹、小型引力爆弹、炼金炸弹、燃烧弹、甚至填充了碎石和铁屑的简易临时炮弹,如同死神的镰刀般,无差别地覆盖了下方每一寸土地。
起义军的士兵们,无论是正在冲锋的步兵,还是驾驭着战马的骑兵,都被这灭顶之灾瞬间吞噬,甚至连第十七军团的士兵也不例外。魔导战车的殉爆将爆炸规模扩张至更远范围,火光连成一片,每一次闪光都代表着数十条生命的消逝。冲击波横扫而过,脆弱的人体如同被巨锤击中的玩偶般四分五裂,坚固的掩体也在持续的轰击中崩塌、粉碎。燃烧弹点燃了一切可燃烧之物,火焰如潮水般蔓延,吞噬着血肉、旗帜和辎重,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硝烟味。
视野所及,只有不断腾起的烟柱、疯狂跳跃的火焰、以及被气浪抛向空中又重重摔下的残肢断臂。绝望的惨叫在最初的爆炸轰鸣后短暂地响起,又迅被后续更猛烈的爆炸声所淹没。这就是战争科技的力量,它总在推动凡人往更加高效的屠杀路线前进,这些旧式飞空艇甚至不是专门用于战斗的型号,没有搭配专门的炮击系统与制导系统,在工匠的日夜修复下也只是勉强恢复了飞行机能,但只需要简简单单的投掷和引爆,便足以点燃战场,带来数不尽的伤亡。
固然,飞空艇自身也在这密集的投弹中剧烈颤抖,每一次炸弹脱离挂架,都让本已不堪重负的艇身出痛苦的呻吟。老旧的结构在反作用力下扭曲变形,铆钉崩飞,骨架撕裂,漏气的气囊出更加凄厉的尖啸。有些飞空艇在投弹完成前,魔导引擎就冒出滚滚黑烟,甚至迸出失控的火,拖着歪斜的姿态,如同折翼的铁鸟般缓缓下坠。它们巨大的残骸在火光和浓烟的映衬下,砸向下方同样被火焰吞噬的大地,引新一轮的爆炸和毁灭。
没有人会说它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但这就是安德烈少将想要看到的,战争的本质是考验资源的置换与消耗,起义军缺乏制空手段,那么原本只会令自己成为活靶子的飞空艇轰炸战术就能够消耗敌人更多的资源,为自己置换更多的优势。
如果将这些飞空艇全部牺牲,能够换来起义军的攻势延后一个星期,那么安德烈少将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全部推上棋盘,正如他现在所做的事情。
大地熊熊燃烧,如同被战车犁过,天空则浓烟滚滚,不断有鲸鱼被大部队甩开,呜咽着走向死亡终局,这一幕看起来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但飞空艇群仍坚定不移地向着起义军的阵地移动,它的目标是早已暴露在视野中的敌军高地,灼炎法师团释放完法术之后陷入了短暂的失能状态,无力撤退。
作为起义军中唯一的空中单位,山飞隼骑士团奋不顾身地扑向鲸群,试图将其拦截在高地之外,但残余的构装机兵同样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来,对他们进行了反拦截。双方在天空上游击、缠斗、对射、轰炸,犹如一绿一银的两群沙丁鱼,围绕在鲸群周围残杀吞噬。
指挥帐中,法兰山德将军看着这一幕,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像自己的副官那样,正愤怒地质问情报部门的负责人“不是说敌军的飞空艇部队都调往中部了,为什么这里还有一支”,而是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随后做出了决定:“通知冰幕和风鸣两支法师团,准备对空施法。”
“将军!?”副官大惊,想要劝说,这是基于立场,而不是实际局势。三支法师团是北境伯爵手中的中坚力量,为了这场战争已半报废了一支灼炎法师团,假如剩下的两支法师团也遭遇损失,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回到北境后要如何面对伯爵大人的愤怒。
但法兰山德将军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压迫感便令副官呼吸凝滞,不敢再言。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不是北境伯爵的附庸,而是王国的将军,他指挥过与轴心国军队的会战,在那一战中亲口下令牺牲的军团不知有多少,才为王国赢得了一场保住尊严的胜利。北境伯爵视为手心肉的三支法师团,对他来说或许也没什么特别的,都属于可以牺牲的行列。
“等一下、将军!”忽然有人急呼:“或许您应该来看看这个!”
包括法兰山德将军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人短促而着急的语气给吸引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战场的方向,随后也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呆滞。
他们看到了鲸鱼。
另一条鲸鱼。(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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