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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华机修厂的双扇大铁门还在,门头铁皮打造的厂名也还在,只是边缘打卷,很难看清楚是几个什么字了。
门头的栓锁早就坏了,用铰链铁索缠绕着,跟没上锁一个样,别说小孩子,哪怕是像鲁荣德那样的壮汉,也能侧身从门缝钻进去,在破败厂区里随便溜达。
所以站在门外,能清楚看见长着杂草的大院里,可怜巴巴躺着一只破烂蝴蝶风筝、还有一个画了蓝色“哆啦a梦”脸的氢气球皮,那都是跑来玩的小孩留下的。
地面上,红油漆写的“禁”字依稀可辨。
王栋记得,厂门口的路段过去从来不让停车,只要有外来车辆开过来,岗亭门卫就一秒不等地要冲过来开赶。
宝贵的道路是给出入厂区的车辆留的,经常有过十米的拖斗大货车进进出出,给别的车堵了道司机会骂人,并且货车太大也容易出现视线盲区,出事故的概率很大。
不过如今,机修厂门口的空地成了免费社会停车场,谁先到谁就能抢到好停车位,只要不怕给别有用心的人把车划了,哪怕停几天几夜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来管闲事。
鲁荣德的车就停在厂门前的空地上,是一辆五座的黑色大切诺基。因为经常出入工地,车身上布满泥灰,但王栋看在眼里,也觉得没有什么车能比那一辆更酷帅了。
鲁荣德向王栋指认了自己的车,接着就说:“反正我在婺华县还有得时间呆呢,叔您如果需要用车可千万别和我客气,打个电话我就把车派过去。我有专门的司机,如果自己没空就找司机去帮您。”
“嘿,瞧这牛的,连司机都有配呢!”王栋又暗自“啧啧”了一回,不过念头转过来,又嘲笑自己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人家都贵为总工程师了,配个司机能有多奇怪?别说一辆切诺基,哪怕买十辆配十个司机,鲁家也肯定没问题!
想是这么想,但绝对不能说出口,王栋只能感激地朝鲁荣德拱拱手,摇头笑道:“不,用。”
鲁荣德没有强求他一定要接受派车的意思,这话暂且就不提了,转身用力掰开两扇微合的大铁门,人可以很方便的就钻过去。
鲁荣德让王栋先过,自己再跟上,动作轻巧得像条鱼。
“咦,这孩子怎么还跟着我呀?他怎么不去忙工作呢?”王栋实在是不想一直麻烦人家,也怕关系处深了搞得今后要常来常往,那该有多别扭?
从鲁荣德手里抽回手臂,王栋拍拍他,点了点头,又往残旧得看不出原色的铁门指一指,示意他回去。
鲁荣德不同意,摆着手说:“王叔,你一个人在这儿走动我也不放心啊!我知道您对这厂区熟悉,可怎么说也废了有二十年,到处都是碎石瓦砾,还有刺出来的钢筋什么的,一不小心就会给扎着。得,咱别推了,就由我陪着您到处瞧瞧,再平平安安把您送家去吧,不然我得一直提心吊胆,担心您出事了等见着飞翔不好交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鲁荣德的好意王栋还推得掉吗?总不能用蛮劲把人孩子赶走,真让他一直担心吧?
王栋不说话了,佝偻着腰背转过身,默默往里走。
岁月啊,是懂得欺软怕硬的,肉体凡胎的人软弱,就会给她摧磨得渐渐失去年轻时美好的形象,一颗心也逐渐陷入沧桑。可踩在脚下的石头地硬啊,所以到了如今也没生什么变化,只有灰尘不停往上面堆积,鞋底板在上面蹭蹭,灰尘也就蹭不见了。
踩过石头地的两只脚,曾经迈出的步伐是那样有力量,二十年过后,就变得软绵绵了,度也慢得像蜗牛爬。
焊工车间,在厂区第二栋厂房。初进来时王栋对电焊技术一窍不通,带他的老师傅对他很有耐心,手把手连续教了两个月,他才终于上道,后来还成了一把好手呢,连着几年评上了优秀工人。
王栋喜欢做电焊工,他喜欢将硬实的防护面罩架在脸上的感觉。钢花飞溅,出滋啦啦的声响,对他就更有着奇幻的魔力。他既能盖住一张脸,无需与工友们面对面,又可以将金色的火花幻想成天上绚烂的星星,他就是给星星围绕着的宇宙探索者,那种感觉是多么的美好啊!
从钢花里他获得过不少灵感,所以他始终认为,那就是一份可以和科幻小说相结合的好工作。
但是就在1996年,他获得灵感的源泉没有了,他失业了,从此只能每月领一点补助金过活。
嗨,不想以前了,还是到处好好看看吧,说不定这趟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来了呢?
以前在这儿工作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机修厂有这么大?
那个时候,到处都是人,每个车间里都架着高高的机器,成天轰隆轰隆的,不管走哪儿都觉得空间很逼仄,认为是时候要求安宁钢铁总公司出资扩建一下厂区了。
然而到了2o16年,王栋走进这些用水泥板和红砖搭建的三层或者四层房子里面,现过去呆的地方,又大又空,很像他此时的心境,仿佛本来塞得满满的,可当刻意寻找,那些朦胧的影子又都不翼而飞了。
以前进入二号工厂楼,要通过一楼朝南开的木头门。木门的命运没有厂门口那对铁门好,现在不知叫人拆去了哪儿,又或者,就是堆在墙角的那一堆废木渣?总之给灰尘封着,没必要去研究那些木渣的来历了。
文新路改造工程开始没几天,为了停车方便,鲁荣德经常会来旧厂房前,可他就是没进来过。
他对机修厂的感情和王栋完全不一样,王栋一生中唯一值得回忆的时光,除去部队三年就全在机修厂,可鲁荣德家的好时光是从鲁平夫妇离开机修厂后才开始的,所以他俩走进来时的感受,有天壤之别。
可鲁荣德从一侧望着王栋时,内心却是说不出的难过。
王栋那体态何止有着难以言说的沧桑?更显得十分孱弱。老人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倒,以至于鲁荣德不停地想:“这些年王叔一个人都在怎样过日子啊?”
以前那些大型车床,机修厂宣告破产后就全搬走了,日久年深留在地板上的印子还在,王栋还能通过它们判断,过去什么地方摆置的是什么机器。
电焊工的工具是面罩与焊枪,都是易损品,焊枪用几年就得换一个。王栋记得那些东西是挂在工具房的墙上的,但走到工具房边往里瞧,石灰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红砖的墙上,空空如也。
鲁荣德告诉他,什么也不用找了,别说值钱的东西都给变卖抵债了,那些剩下没带走的,也陆陆续续有人来“拿”,说“拿”是好听的,真正意义上说,其实就是“偷”。
所以二十年后王栋再来看的厂子,就只是一个空壳。
王栋仰头望着黑乎乎的水泥梁柱,还有剩余不多的pVc塑料防腐顶棚,终于出一句感概:“真有,有,人,来,这里,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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