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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边坐着她妈,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正在低声抽泣。她开口说了声:“妈。”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和嗓子像是干得快要裂开一样。
“芬儿你醒啦!”她妈勐的抬头,她看见一双红肿的眼睛:“你可吓死我了啊呜呜呜……你怎么弄成这样啊呜呜呜……”
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顺着脸淌到枕头上:“妈……我这是怎么了……”
对面的门一开,进来个护士:“哟,醒啦,别哭别哭,病人现在需要休息。”
继父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搂着她妈安慰了几句,带着她离开了房间,走的时候,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看她,倒是一句话也没跟她说。
在医院的床上躺了三天,她才有力气坐起来。收破烂老头没丢下她,而是用三轮车把她送到了附近的矿区医院。有个大夫认识她继父,于是辗转着又找来了她的家人。她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左眼水肿,轻微脑震荡。最主要的是——她流产了。
老六门前那一脚正好踹在她的肚子上,到医院护士给她脱衣服时,她的裤裆都被血染透了。这倒是遂了老六的意。她妈见她好了起来,几次骂她,都忍不住差点要扇她耳光,还是继父拦着才没打成。闺女十五岁就跟别人上床,还怀了孕,结果只剩一口气被送进了医院,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矿区都知道了。这换成哪个妈也受不了。她自己也是心如死灰,身体上的创伤还不算什么,心理上却是大受打击。继父当时报了警,警察的说法是要按故意伤害算的话,至少需要张晓芬的证词,而当时张晓芬还在昏迷中。后来老六家派人来谈了两回,她妈倒是疯了一样要把老六抓起来,但继父最后拍板拿了主意,私了。外面所有人都乱了套,只有她躺在病房里,冷冷清清的。
一个礼拜后,她回了家。按照惯例,还得在家至少待上三个礼拜。流产和生孩子一样,都得坐个月子,不然女人身体娇弱,容易落下病根。她妈整天冷着脸,继父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这一个月下来,毕业考试她也没赶上,后来还是继父找人给她弄了个毕业证。一个月后她开始偶尔出门,现虽然当面没人说什么,但背后总是有人指指点点。别人看她的眼神也别别扭扭的。她后来也想开了,自己这回算是彻底出了名,当地人管她这样跟男人乱搞的女人叫“破鞋”,带累着她妈和继父在外面脸面也无光。
没过几天,又有两个警察找上门来。说是国家领导人有指示,开始全国范围的“严打”,老六已经被抓进去了。一个警察在里屋给她做了很久的笔录,要求她详细的说了一遍当初怎么和老六在一起以及相处的经过,包括后来如何挨的打,又怎么流的产。然后有选择的记了几大篇。另一个警察在外屋,继父陪坐着喝茶。警察走后,她妈倒是跟她简单说了几句话,她这才知道,当初被她带人打了的那个外校女生举报说她和“六虎”是一伙的。
后来继父动用人脉,以她流产时报过警为理由,把她定性成了“六虎”流氓团伙的受害者。两天后市里召开公审大会,她闲着没事,也上街去看热闹。只见一熘的解放卡车从路上开过去,斗子里全是人,俩警察中间按着一个被双手反绑的犯罪份子,脖子上还挂个大牌子,写着姓名和主要罪状。
第一辆卡车上赫然就是“六虎”,一个不落。她仔细看了看老六,他头乱蓬蓬的,穿着一件脏不拉几的衣服,脖子上的牌子写着刘x全,强奸罪、流氓罪、聚众斗殴罪等等,名字上还用红油漆画了一个大叉。其他人等罪名不一而足,都蜡黄着脸,被按着脑袋脸朝地面。第二辆车上的人却吓了她一跳,二嫂和三嫂也被人架着,脖子上的牌子写着“李x红,王x丽”下面的罪名是流氓罪,倒是名字没被画叉,只在脖子上还一人挂了一只高跟鞋。三嫂哭哭啼啼的,不时挣扎一下,又被旁边的警察摁住,二嫂倒是面无表情的低头站在那里。
所有人被拉到了火车站前,那里是公审大会现场。审判人员在台上挨个宣读了各人的罪行和判决。犯罪份子们在台下站成一排,反绑在粗铁管子焊成的架子上。不时有人朝他们扔臭鸡蛋或者菜叶子,也有的孩子扔石头。三嫂被白菜帮子打乱了头,还在不住的哭泣。二嫂鼻子被半拉萝卜砸出了血。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六虎”被判了死刑,二嫂和三嫂分别劳动教养十三年、十二年。之后所有人又被押上车,在市里游了一圈街。然后死刑犯拉到郊区立即枪毙,其他犯人则被拉到西城区的看守所,准备移交给监狱和劳改农场。
张晓芬没去跟着看枪毙,头重脚轻的回了家,整整一宿没睡。她知道,如果自己没有和老六打那一架,很有可能自己今天就也会在那些车上,脖子上挂个牌,然后被判几年劳改。说起来,她倒是因祸得福,当然,继父在背后肯定也使了许多手段。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继父架不住她妈整天磨叽,找人改了她的户口年龄,然后把她办进了一个厂子去上班。她去了,被安排在库房当保管员记账。厂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是个“破鞋”,女工们大多对她爱搭不理的,连洗澡都躲开她好几个淋浴龙头。倒是有几个平时作风不好的工人时不时的就跑到库房去撩她,说些荤话,甚至动手动脚。她忍了几次,后来拿库里的一根钢钎撵着那溷蛋跑了半个厂区。那个人倒是成了别人的笑柄,只是她自己的名声也再一次臭了,越来越少有人和她接触。
她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又过了一年,突然有个男人到库房来找她。她愣愣的看着他,半天才认出来,他就是三年前去当了兵的那个男孩。那年夏天她假装摔倒,扑在他怀里,他忍不住亲了她的嘴。那是他的初吻,也是她的。他复员回来,也分到了这个厂当工人。他朝她微笑,她撵他走。他走了,却每天都到库房来看她,给她带煮鸡蛋,有时候是他妈包的饺子,有时候从车间出来满脸油泥,还是跑过来,呲着牙对她笑。
张晓芬明白他的心意,却想不明白,自己是个名声在外的破鞋,他图什么。他不在乎,他说。他最喜欢的,是她红红的嘴唇,那年在后山他尝过,是甜的。现在已经不甜了,还给老六裹过鸡巴,她想。后来,他顶着家里和外界的压力,执意要娶她。她其实没怎么对他动心,但她妈很高兴,极力劝她嫁了。于是她就嫁了。婚礼挺简单,也不怎么热闹。婆婆脸色不太好。再后来她有了孩子,男孩,婆婆这才逐渐露出点笑容来。
日子过得平平澹澹,她和丈夫谈不上多亲热,却也本本分分的。孩子十岁的时候,继父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她很伤感。这个男人虽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实实在在的帮了她不少。她妈在坟前哭了很久。张晓芬以为,按照她妈晚上的那种饥渴劲儿,她会再找个伴。没想到她妈却是死了这条心,只是在家专心帮她带孩子。两年后,厂子黄了,她两口子下了岗。再然后,她出来找工作,进了s市的舞厅。最后,她接上了“大活儿”。
丈夫对自己是不错。但一家老小得活着,处处都需要钱。再说,自己早就是个破鞋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从前那点破事儿,似乎被人给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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