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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无论是深居简出的潘岳、韬光养晦的司马攸还是踌躇满志的石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同一个消息所吸引——镇西将军钟会和征西将军邓艾率领的魏国军队杀入蜀国腹地,蜀国后主刘禅投降,魏军占领成都。
蜀国灭亡,一统天下指日可待,这天大的好消息让一向自持的大将军司马昭也难得地开怀畅饮,大加封赏。而当天子再次册封司马昭为晋王的诏书下达之后,司马昭终于不再推辞,晋王进封大典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然而就在这片普天同庆的欢乐气氛中,一个消息却如同晴空中的乌云一般袭来,让许多人措手不及——大将军司马昭下令,两日之后的八月初五,在洛阳东市处斩大名士嵇康。
嵇康名满天下,又娶曹魏宗室之女为妻,虽然早已下狱,但罪名并不严重,加上朝野多人奔走相救,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司马昭会一意孤行判嵇康死罪。一时间群情激愤,前往大将军府为嵇康求情之人络绎不绝,司马昭不胜其烦,干脆下令紧闭府门,拒不见客。
众人见不到司马昭,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大公子司马炎和二公子司马攸身上,希望他们能劝说大将军收回成命。然而不仅大公子司马炎始终袖手旁观,连一向对嵇康颇多敬重的二公子司马攸也是沉默以对,让前来游说的群臣颇为失望。
送走了最后一批访客,司马攸终于可以松懈下端正的坐姿,疲惫地趴在案几上,用手撑住了额头。他不是不想救誉满天下的嵇康先生,也清楚嵇康的罪名都是栽赃和陷害,可是他更明白司马昭的用意。蜀国已灭,司马家的新天下指日可待,而不肯归顺的士林领袖嵇康,势必要成为新朝的牺牲,用以震慑其他心怀异志之人。这个时候,无论谁去为嵇康求情都是徒劳,而他作为司马昭的亲生儿子,更是不能触碰司马昭的逆鳞。
等到终于抬起头,司马攸看见温裕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跪在地上安静地等待自己。
“檀奴怎么样?”司马攸知道温裕是特地来禀告潘岳情况的,“我告诉过他不要在嵇康先生的事情上轻举妄动,他做到了吗?”
“潘公子确实没有做什么,今天甚至连太学都没有去,只在家中闭门不出。”温裕回答。
司马攸暗暗松了一口气。太学生们年轻气盛,对嵇康之事反响最大,潘岳与他们保持距离,无疑是最明哲保身的行为。“那他说了什么没有?”司马攸疲惫地问。
“潘公子说,二公子若愿意相救嵇康先生,是勇是义;若不愿相救,则是明是智。无论二公子如何取舍,他都没有异议。”温裕一字不差地回禀,让司马攸于焚心的煎熬中获得了几分慰藉。相交多年,潘岳毕竟是理解自己的。
“不过……”温裕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潘岳公子还提到了三年前和您一起拜访嵇康先生的事,说情景如昨,言犹在耳。不知二公子是否还记得?”
“他问我是否还记得?”司马攸眼神一黯。他怎么可能不记得,三年前,他好不容易跑出府和潘岳见面,两个人相约到洛阳西北角去看名士嵇康打铁。嵇康的铁铺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下,柳树下挖了一个坑,引来山泉形成了一个水池。他们到达的时候,嵇康正从水池中游泳出来,身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赤裸健美的上身还沾满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嵇康的眼睛从两个少年的脸上掠过,却没有任何特别的神色,擦干身体就走到铁铺子里,而他的朋友向秀早已在那里拉着风箱,将要锻打的铁器烧得通红。嵇康将烧红的铁器移到一个大铁墩上,抡起大锤重重地敲打在铁器之上。敲打之时他手臂上的肌肉虬结,结实的胸膛被四溅的火花映红,充满了成年男子健康与自然之美,而向秀则在一旁手持铁钳,为他翻动被锻打的铁器,两个人神情专注,一刚一柔配合默契,仿佛这简陋闷热的铁匠铺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家园。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司马攸忍不住赞叹,“我以前一直奇怪以嵇康先生的清雅怎么会做打铁这种苦事,如今却现做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潇洒磊落,哪管旁人诽谤非议。”
“我看重的,却与桃符不同。”潘岳目不转睛地看着嵇康和向秀默默合作的身影,羡慕道,“要想打出合格的铁器,不仅要有抡锤人大力锤打,也要有助手帮他持钳翻动,这样默契的配合,只有心气相通的朋友才能完成。嵇康先生能得向秀这样的人物为友,也是人生幸事。”
“如果有一天我也抡锤,不知檀奴可否为我持钳?”司马攸心中一动,转头问潘岳。
“那就要看你想锻造的是什么了。”潘岳故意笑道,“是锄头、剪刀还是锅铲?”
“我要锻造的,自然是绝世之剑!”十三岁的司马攸难得露出了深藏的豪情,“上保社稷,下安黎庶,斩尽天下不平之事!”
“好,那我不仅为你持钳,还可以为你拉风箱,烧炉子,劈柴禾,做什么都行!”潘岳说着,伸出手和司马攸重重一击,两人握着手一起放声大笑,只觉知己难得,足慰平生。
三年之后的今天,司马攸想起当日两个小小少年击掌许愿的场景,不由轻叹了一声。虽然在救不救嵇康的事情上潘岳说没有异议,但救是义勇,不救是明智,义勇与明智,潘岳其实内心已经有了取舍。
而司马攸,又怎么能让朋友失望,又怎么能让三年前的自己失望?
“备车,我要去大将军府。”一念及此,司马攸站起身来。
“二公子!”温裕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却猜到他是要去大将军那里为嵇康求情,不由担忧地唤了一声。
“我知道,现在去求叔父很不明智,但是如果不去,大概我一辈子都良心难安。”司马攸看着忠心耿耿的属下忧虑的表情,宽慰地笑了笑,“放心,我知道怎么说服大将军。”
马车还没靠近大将军府,司马攸远远就看见各色官民聚集在大将军府门前,人声鼎沸,全都是来为嵇康求情之人。而大将军府的大门则紧紧关闭,门口的侍卫们密密麻麻站了一圈,显然严格执行着司马昭拒不见客的命令。
“走角门。”司马攸吩咐了一句,马车便绕向了大将军府的后墙。作为司马师的嗣子,司马昭的亲子,司马攸进入大将军府并不需要门房通传,顺顺当当就进了后宅。听说大将军此刻并不在办理公事的前厅,司马攸径直就往后宅的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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