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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渐台而扼腕,枭巨猾而余怒。
——潘岳
春播祭之后,天气渐渐回暖,草长莺飞,处处春光。然而风景再好,无人共赏也是枉然。到琅琊不过两个月,潘岳却已经开始思念远在洛阳的亲人和朋友,特别是司马攸。
虽然两人时常有书信往来,但潘岳知道以司马攸的性格和处境,有些事情和心情,岂是那薄薄的信纸所能承载的?就算司马攸愿意说,他也绝不敢落在白纸黑字之上。潘岳只能从司马攸信中的字里行间,去揣测好友的处境。
根据司马攸信中所说,他辞去统领洛阳防卫的卫将军一职后,皇帝不顾司马攸的推辞改封他为骠骑将军,统领五千营兵,参与政事,又按照其他宗室的惯例多次赐予丰厚财物。哪怕司马攸屡屡表示自己仅凭封地的租税已经足够生活,皇帝仍然坚持封赏,司马攸不得已只能拜谢皇帝的盛恩。
司马炎的书信中但凡提到皇帝司马炎,口气都十分恭谨,叙述也俱是事实,然而个中滋味,潘岳却能从那好友端正清雅的笔迹中品尝出来。司马炎刚刚建立新朝,羽翼未丰,面对各个强大的世家大族还是一名弱势的皇帝,他自然需要树立起贤明亲善的形象。司马攸辞去卫将军之职,司马炎也怕在群臣中落下剥夺齐王兵权的口实,所以要用改封骠骑将军来掩饰。至于厚赏宗室,乃是司马炎培植司马家的诸侯王对抗世家大族的策略,当然不能允许司马攸例外。
在潘岳问到贾荃之母李婉夫人的近况后,司马攸在信中只提到李夫人已经从流放地回到了洛阳,在洛阳城中租赁了一处别院居住。虽然只是短短数语,却让潘岳心生疑窦:李夫人遇赦回京是天大的喜事,为何司马攸的信中不见丝毫喜色,不仅没有提到岳父贾充,连齐王妃贾荃的反应也不曾提及?只是这件事牵涉到贾荃一家的隐私,潘岳在书信中也不好追问。
虽然心系洛阳,潘岳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在琅琊消磨出仕前的最后一年。自春播祭后,父亲潘芘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佳,病痛不断,请了好几个当地的名医会诊,都查不出病因,只能开出些不温不火的方子,慢慢调理。
而王裁自从在琅琊台见过金真天师的祭舞之后,对五斗米道越有了浓厚的兴趣。他几次邀约潘岳再去观看五斗米道的法会,却都被潘岳以照顾父病为由婉言拒绝了。
听说潘芘久病,王裁也少不得登门看望。只是他现在一来,满口都是辟谷、修真、灵芝甚至房中术什么的,让潘岳颇有些难耐。然而潘芘倒是被勾起了兴趣,真真应了病急乱投医那句俗谚,与王裁相谈甚欢。
刚开始潘岳还会反驳一二,后来见父亲不喜,索性借口外出,避免与王裁见面。然而他却没有料到,自己与五斗米道的纠葛,竟是躲也无法躲掉。
这天一早,潘芘就派人来告诉潘岳,他请了五斗米道的天师过来作法祛病,要潘岳务必参加。潘岳虽然心中不信,却碍于父亲的病况,强捺住性子没有反对。一直等到日暮时分,潘芘那边终于派人来通知,五斗米道天师已经驾临,让潘岳赶紧过去。
潘岳无奈赶到父亲所住的院子,果然看见父亲冠带整齐,斜倚在正房游廊下的软榻之上,十来个头顶绛红色头巾的五斗米道弟子分列在院落两侧。而院子正中,则站着一个身穿绛红色纱质法袍的人,手持桃木剑,腰悬白玉印,虽然只是背影,那背影却纤秀灵动,俊美飘逸,一派与凡夫俗子大相径庭的出尘风范。
听见潘岳给父亲见礼,那天师忽然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潘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金真天师?”潘岳看清那张魅惑众生的脸,不由想起琅琊台之事,语带讥嘲,“天师不是一直戴着面具的吗,怎么这次却以真面目示人了?”
“贫道的面具不过是为了隔绝世人的狂热罢了,这一点潘公子自然深有所感。”金真天师彬彬有礼地回答,“方便的时候,贫道自然愿意赤诚相对。”
看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琅琊台四时祠的那一场闹剧从未生过。潘岳轻笑了一下,没有再接话,只是站在父亲身后,冷眼旁观金真天师这次玩什么把戏。
此刻天已尽黑,点点繁星在夜空中逐渐点亮。金真天师煞有介事地观察了一会儿天象,以手指天对潘芘道:“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潘内史生病,乃是因为受北斗星辰的影响。现在就劳烦潘公子为父向北斗星君祈祷,求以身代,北斗星君感受到潘公子的孝心,就能免去潘内史身上的病气。”
“我?”潘岳现在才知道金真天师要自己前来别有用心,他刚一踌躇,潘芘便不满地重重咳嗽了一声:“檀奴,听天师的话!”潘岳无法当众违抗父命,只能无奈点头。
“夜深露重,潘内史还请回屋内休息,这里交给贫道和潘公子就好了。”金真天师恭敬地送走了潘芘,又转身对潘岳笑道,“公子是孝子,自然不会让贫道为难,是吗?”他的语气虽然客气,却已经掩不住志在必得的得意。
潘岳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跟着金真天师走到院子中心,对着北斗星君的神主牌位跪了下去。潘家以儒学传家,讲究父子伦常,金真天师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让潘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忍气吞声,任凭金真天师摆布。
潘岳胸中正自气闷,不妨头顶一松,那金真天师竟然抽出了他头顶的簪,将他一头长全部披散下来。
“你要干什么?”潘岳又惊又怒,想要起身理论,金真天师的双手却在他的肩头一按,好脾气地笑道,“潘公子不要紧张。你向北斗星君祈祷,愿意以身代父,总要表达一点诚意。”
“什么诚意?”潘岳反感地拂开金真天师的手,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冷笑,“天师是要潘岳割股疗亲吗?”
“公子是金身玉体神仙之姿,贫道怎么舍得真的伤到公子?”金真天师柔声笑道,“因此贫道想到了一个权宜之计,只要将公子一绺头和十指的指甲献给北斗星君,星君就能体会公子的一番拳拳救父之心了。”说完,金真天师向一旁的弟子使了个眼色,弟子立刻取出一把剪刀,双手奉给金真天师。
潘岳藏在袖子中的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却只能任凭金真天师剪下了他的一绺头。下一刻,金真天师走到潘岳面前,俯身拉住了他的一只手,殷勤笑道:“贫道来为公子剪指甲了,公子千万不可乱动。”
金真天师容貌俊美,笑容更是摄人心魄,然而潘岳却没来由地感到厌恶。他偏过头大力抽回手,却依旧感觉自己的手指如被毒蛇舔舐,恨不得狠狠清洗一遍。“我自己剪。”潘岳毫不掩饰的厌恶让金真天师笑容一僵,却最终将剪刀递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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