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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贾充因为公事宴请朝中大臣,来客中除了贾充一党的冯紞荀勖杨珧等人,还有一向视贾充为眼中钉的裴楷王济羊琇等等清流。席间大家虽然和和气气把酒言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玩笑都在打着机锋,直把这饮宴之所当成了又一个党争的朝堂。
对于名士派与礼法派之间的交锋,潘岳从来都顾及着自己微妙的身份,从不涉足。何况今日他不得已作为贾充的掾属陪于末座,心思却依然停留在清晨送别石崇的那一幕上。
征东大将军石苞被罢官之后,没多久便在家中郁郁而终。他临死之前将六个儿子叫到床前,将家产一一分给众人,却唯独没有给小儿子石崇一个铜钱。石苞的夫人为小儿子感到不平,石苞却说自己的儿子里将来最有出息的便是石崇,他以后一定能凭借自己的本事挣来家业。石苞死后,石崇服丧期满,被任命为修武县令,与潘岳所担任的司空掾同属七品。今日一早,石崇便离开洛阳,到辖地赴任去了。
“县令一任四年,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和阿容早就成亲了,想必连孩子都有了吧。”临去之时,石崇特地凑在潘岳耳边低声道,“若是以后你对不起她,我一定饶不了你!”
看着石崇绝尘而去的背影,潘岳只能洒然一笑。自从帮助石苞洗清谋反嫌疑之后,石崇对潘岳的态度也由敌视变成了亲近,如今他能对自己坦坦荡荡地提到杨容姬,恰正说明石崇心里这段执念已经切实地放下了。
“石崇性格豪迈洒脱,离开洛阳就好比鱼入大海,不像我,这辈子估计就拘在这一方城墙之中了。你看我两个儿子分别叫海奴、山奴,我却没有机会去看檀奴你笔下的大海和虎牢山了。”正想着石崇离开时司马攸苦笑着说出的这番话,潘岳忽听宴客的大厅外一阵喧哗,却是有客人来迟了,正与司空府的随从们理论。潘岳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收了散逸的思绪,站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还没步下台阶,迎面已走上一个人来,峨冠博带,三绺长须,正是贾充的老对头,刚刚从中书令调任河南尹的庾纯。这庾纯年过花甲,在一众朝臣之中资格最老,心气也最高,此番虽然来得晚了,依然毫无愧疚之色,大剌剌地就往厅内走。
“老夫来迟了,贾司空就不出来迎接了吗?”庾纯没有理会潘岳一个小小的司空掾,目光直瞪着坐在主位上的贾充,口气颇为不满。
贾充今天是为了公事不得不设宴款待朝臣,原本便兴致不高,只是不断喝着闷酒。如今他被庾纯这么一闹,心中更是烦躁,抬起头斜睨了一下站在门口傲慢叫嚷的老者,冷笑了一声:“庾公家的门风,一直都走在人前,怎么今天落于人后了?”
贾充此言一出,不仅庾纯脸上变色,在座的宾客也顿时鸦雀无声。魏晋之际最重门第,官员之间恨不得把对方的十八代祖宗家世都挖出来比较,因此所有人都知道,庾纯的祖上乃是伍佰,也就是走在官吏车驾之前、为他们开道的差役兵卒。贾充之言,显然对庾纯是一种侮辱。
好在贾充虽然出身河东贾氏,祖上也不是没有没落过。庾纯稍稍一愣,立刻反唇相讥:“我是因为有些市井小事要处理,所以来晚了。”他此言一出,顿时有人便掩口想笑,却又只能生生憋住。原来贾充的祖上也曾有人在市井中做过小买卖,这样互揭家底,其实谁也占不着便宜。
庾纯斗鸡一样梗着脖子站在厅上,拉好了架势等着贾充放马一搏。谁知贾充吼完了那一句之后,再度趴回案上喝酒,眼神迷离,竟不再将庾纯放在心上了。
庾纯一辈子都在与人掐架斗口,所以他不怕贾充出言讽刺,反倒怕他对自己睥睨不屑。于是他一挽袍袖,从一个侍从手中夺过一壶酒,开始挨个给在座的官员们斟酒,嘴里嘟嘟囔囔地道:“贾司空怪我来得迟了,我就给大家斟酒陪个不是!”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到了贾充的食案前,满满给他倒了一杯酒。
此刻贾充已经喝得有些多了,醉意上涌,只用手臂撑着头斜倚在案上呆。庾纯倒完酒之后按理贾充应该致谢饮下,然而不知道是神思涣散还是故意与庾纯置气,贾充根本没有理会面前那个酒杯,一双平素精明深邃的眼睛只是盯着远处的帐幔,全然不将庾纯放在眼里。
庾纯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种无视,当即忿忿地将酒壶重重砸在贾充食案上,怒喝了一声:“长者给你敬酒,你怎么敢这样?”
他这一砸一喝成功地引起了贾充的注意。贾充缓缓转过头,看着面前须俱张轻狂傲慢的老头子,只觉心里烦躁,巴不得一掌将他挥开,随口冷笑道:“你父亲那么老了,你怎么还不辞官回家奉养,在这里啰嗦什么?”
庾纯年迈六旬,老父已经八十有余,目前由庾纯的两个哥哥在赡养。在众人纷纷标榜孝道之际,他依然占据官位不回家奉养老父,难免有招人耻笑的嫌疑。此番被贾充捅破了窗户纸,庾纯恼羞成怒,又是一拍桌案:“贾充!如今天下惊扰不安,都是因为你一个人!”
“是吗?”贾充撑起身体,带着几分醉意笑着问,“我辅佐两位天子,平定了巴蜀之地,有什么罪过天下为了我惊扰不安?”
“你的罪过,就是不忠不孝,无情无义!”庾纯牙尖嘴利,当即冷笑道:“你母亲柳夫人临终时,你问她有何遗言吩咐,柳夫人却说:‘我教你迎回李家媳妇你都不肯,还问什么别的吩咐?’这件事,你敢否认吗?”
“说得好!”贾充盯着庾纯,“那你说我不忠,又是从何说起?”
庾纯站在席前,见贾充依然倚案而坐,一副满不在乎的惫懒模样,只觉胸中怒火轰然而起,将头脑烧得一片空白,一声大呼便脱口而出:“你敢说自己忠心?那高贵乡公何在?”
此言一出,厅上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好几个人甚至从座席上站起,想来制止庾纯。对于晋朝而言,高贵乡公曹髦乃是一个不能出口的禁忌。当年曹髦贵为魏国天子,亲自带人杀出宫门,想要诛杀把持朝政的大将军司马昭。局面混乱之际,正是贾充命成济用长戈将曹髦刺死在车下。事后司马昭杀了成济却保下了贾充,并拔擢他节节高升,可以说,贾充的官位就是用先朝天子的血换来的。这弑君的大罪,不仅贾充视为禁忌,司马氏皇族也讳莫如深。
可是如今,这最不可言传的禁忌却被庾纯在盛怒之下点破,怎不令人心惊胆战?
“好你个庾纯!”贾充原本因为醉酒而迷蒙的眼睛陡然睁大,他仓啷一声拔出随身佩剑,绕过食案就朝庾纯当胸刺去!
“贾公不可!”潘岳先前已经看出情形不对,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庾纯贾充二人身上,早已偷偷绕到了贾充身边想要劝解,此刻见贾充暴怒之下要当堂刺死庾纯,连忙合身扑上,将贾充手中的长剑撞得偏了。而席下的羊琇王济等名士派中人也连忙赶过来,护送着庾纯往司空府外奔去。
“放手,让我杀了那个老匹夫!”贾充仍想挥舞手中长剑,奈何酒后乏力,身体又控制不好平衡,被潘岳阻拦了几下后便踉跄倒在地上。
见主人骤然失态,前来参加宴席的官员们纷纷告辞离开。唯独荀勖自忖与贾充交好,想要上前问个究竟,贾充却偏过头,厉声冲他喝了一声“滚!”荀勖脸上一红,却也不好与酒醉之人计较,只得嘱咐潘岳和其他下人好生安置贾充,这才悻悻地走了。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大厅瞬间一片冷寂,除了司空府中的属官和侍从,再也没有一个客人,就仿佛从天而降一阵大雪,一眨眼便将所有的繁华热烈掩盖无踪。潘岳见贾充倒在地上只是瞪圆了眼睛呼吸粗重,伸手想要扶他起来,贾充却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朝着厅上噤若寒蝉的属下们说了一声:“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打扰!”
司空大人一声令下,所有人连忙应了一声,低头退出。潘岳原本也想一起退下,轻轻一挣却没有挣脱贾充的手掌,只好屏息静气留了下来。虽然担任司空掾已有数年,但这还是潘岳第一次与贾充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视线所及之处,恰好看见了贾充额头上一道旧疤痕。那疤痕正是当年贾充拒绝接纳前妻李婉时撞出来的,时隔数年早已平复,此番若非潘岳离他如此之近,也断断无法觉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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