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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主簿醒了!”一个尖利的嗓音蓦地叫了出来。下一刻,潘岳眼中映入了一张松弛的圆脸,下巴光溜溜的,戴着内侍常用的黑冠。
有那么一瞬间,潘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廷尉狱中,就像他先前数次被冷水泼醒一样。然而下一刻,他瞥见了熟悉的床顶和帐幔,终于确认自己已经平安回到了家中。眼看董猛殷勤地招呼太医来为自己看诊喂药,潘岳努力咽下药汁,虚弱而急切地问:“董常侍,我夫人呢?”
“夫人现在暂时不便见你……”董猛尴尬地笑了笑,“不过皇后说只要潘主簿好好养病,日后必定会见到夫人的。”
“我夫人,是在皇后那里吗?”潘岳清润的眼睛动了动,忽然问。
“算是吧。”董猛不便多说,留下太医自己回宫复命去了。
虽然没有人敢将杨容姬的真实情况告诉潘岳,但他还是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一些。努力调养了几天过后,他虽然还是不能下床,精神却渐渐健旺了一些。偶尔听兄长潘释和来探访的宾客谈起外面消息,潘岳知道哪怕公孙宏已证明了自己在杨骏府中的真实身份,但由于之前得罪了许多世家,皇后贾南风还是罢去了潘岳主簿的官职,再度免为庶人;而太后杨芷,则最终因为一纸“救太傅者有赏”的帛书,被归为杨骏逆党,废太后名位,囚禁于永宁宫。
太后杨芷的命运虽然与潘岳相关,但于朝廷而言,却已经无足轻重。杨骏死后,皇后贾南风虽然召回了躲在许昌封地的汝南王司马亮,让他与菑阳公卫瓘共辅朝政,但洛阳此刻最有声望的却是号令诸侯诛杀杨骏的楚王司马玮。为了笼络禁军人心,司马亮也开始大肆封赏官职,一次性将禁军将领封侯达一千零八十一人,比当初杨骏的滥赏还要过分。
“司马亮借口矫诏、擅杀等罪行,将杀入杨骏府中的东安王司马繇免为庶人,配辽东带方郡,这明显就是杀鸡儆猴来威胁楚王的!”一提到司马亮,楚王长史公孙宏就满腔怨愤,“那老匹夫当初被杨骏吓得落荒而逃,如今楚王义成功,他就跑来占了太宰的位子,耀武扬威,甚至想夺了楚王的禁军兵权将他赶回封地去,别说楚王含恨,就连我们也大感不平啊!”
“司马亮已经上奏要楚王就藩了吗?”潘岳沉思着问,“皇后那边怎么说?”
“皇后不置可否,只是让群臣廷议。”公孙宏依旧愤愤不平地道,“群臣全都缄口不言,只有和司马亮沆瀣一气的卫瓘赞成。哼,两个倚老卖老的家伙,看他们还能神气多久?”
看着公孙宏咬牙切齿的模样,潘岳不禁一惊。这还是当年在河阳县那个淡薄的隐士公孙宏吗,哪怕只是楚王帐下一名长史,公孙宏也不可避免被权力的诱惑毒得面目全非,那那些当其冲的王亲贵戚们,为了权力又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而身在宫中怀着身孕的杨容姬,又会遭受怎样的境遇?
越是深思,潘岳越是焦躁不安,就仿佛时光一瞬间滑入了潮热窒闷的盛夏,惊天动地的暴风雨随时都会降临。于是在太医又一次来探病之时,潘岳请他转告寺人监董猛——自己想求见皇后贾南风。
太医走后,潘岳才蓦地想起自己此刻已是庶人,根本没有求见皇后的权利。然而当第二天他从混乱的梦境中幡然醒来,却现床边不知何时悬挂起了一层黑色的纱帘,纱帘之后,则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子,哪怕穿着层层叠叠的宫装,依然显得如枯瘦的梅树,伶仃而坚硬。
“草民潘岳,见过皇后!”潘岳万料不到贾南风会亲自来到自己家中,连忙想要下床行礼。
“你伤还没好,就躺着吧。”贾南风的声音,也如同她的身影一样冷硬,“你迫不及待想见我,是想让我放杨容姬回来?”
“是。”潘岳简短地回答。
贾南风嗤笑了一声:“杨容姬擅闯宫禁,理应罚入永巷。你有什么资格来求我放了她?”
永巷!这两个字如利刃一般,扎得潘岳一时怔住,缓了一会儿才觉出锥心刺骨的痛来。然而他知道此刻不是方寸大乱的时候,定了定神,这才对贾南风回答道:“草民有几句谏言献给皇后,希望以此换取皇后对我夫人的赦免。”
“那你说吧。不过我并不能保证,这几句话的价值能抵消杨容姬的罪。”贾南风强硬地回答。
“草民这几句话自肺腑,无论能不能入皇后之耳,都不吐不快。”潘岳没有和贾南风争辩,只是自顾叹息了一声,“杨骏虽然已经覆灭,这洛阳城,只怕又要大乱了吧?”
“你说什么?”这句话实在出乎贾南风的意料,让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幸好,屋内并无旁人,而守在外面的董猛也不会放任何人靠近。
“剿灭杨骏靠的是宗室出兵出力。皇后虽然坐镇中枢,毕竟姓贾,又是女流,楚王年轻气盛颇得人望,俨然已是宗室新的领袖,可对于皇后而言,楚王无异于是新一个杨骏。引虎驱狼之事,以皇后的才智必定不会去做,更何况这位楚王是当今天子的同胞弟弟,比杨骏离皇位更近得多了。”潘岳缓缓地道。他身体尚未痊愈,这几句话说得长了,便有些心慌气短,却更显得语重心长。
“你到底要说什么?”贾南风隔着黑纱帘望着潘岳,暗暗咬牙。
“皇后故意召回汝南王司马亮和老臣卫瓘,又让他们录尚书事,赐予‘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殊荣,这其中的深意,不就是针对楚王司马玮和他代表的那一批年轻宗室么?”潘岳看不清贾南风的脸,索性只望着前方的虚空道,“如今汝南王倚老卖老拉拢人心贬斥楚王,司马家宗室势必又是一场鹬蚌相争,而皇后,自然就是那名得利的渔翁了。”
“你刚才说过,我姓贾,又是女流,他们司马家的人要争要斗,跟我有什么关系?”贾南风冷笑。
“当初齐献王在世时,便时常担忧宗室领兵太过强大,一旦生内斗,几可颠覆国家之根本。”潘岳说到这里,忽然艰难地从床上滑下,双手撑地做出一个虔诚的跪姿,“所以草民恳求皇后,一切以国家社稷为重,秉持武皇帝宗室与重臣夹辅朝政,互相制衡的理念,息事宁人,谋求长治久安之道。”
“息事宁人?你难道觉得,司马亮和司马玮祖孙俩的内斗,是我挑起来的么?我一个成日困守宫中的弱女子,今日出宫还是拜齐王供出的密道之便,我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贾南风尖刻地打断了潘岳,“你说完了么,说完了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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