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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在这片天籁般的笛声中屏住了呼吸,不敢开口,甚至不敢轻微地挪动身体,生怕打破了这片天地相接的静谧。直到笛声一曲终了,四周伴奏的乐伎们轰然一声奏响了丝竹,众人的心才恍如被重锤敲击,轰然一震,正要击节叫好,却不料如同做了一个梦中梦,自以为醒来,却沉入了另一层梦境之中。
因为笛声并非终了,一波渐去,另一波涌来的却是深海鲛人般婉转幽远的歌声: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伴随着这歌声的,便是那始终伫立在光影之中的女子,终于跨过屏障,缓缓步入了宴客的大厅正中。她身着一身绿衣,长袖翩然,裙裾飘摇,头上除了一颗指腹般硕大的珍珠,别无装饰。
女子手中仍然握着方才吹奏的玉笛,此刻却成了舞蹈的道具,她口中唱着歌,身体却不断旋转起舞。众人目眩神迷之中,只觉得那支玉笛虽然莹润,却比不过持笛之手灵活宛转;那颗珍珠虽然价值连城,也比不过珠下容颜生动鲜妍。而那绿衣包裹中舞动的曼妙身躯,更是如同一根拨弦的手指,带得观众的心一会儿飞上云端,一会儿落入渊薮,起起伏伏恍如沉醉之人,再也找不到归路。
等到歌舞止歇,丝竹俱罢,大厅内仍然是一片诡异的静谧。直到主人石崇心满意足地轻咳了一声,众人才大梦方醒般放松了脸上表情,轰然叫好。
“小女子绿珠,见过各位郎君。”绿珠将手中玉笛交给一个婢女,盈盈敛衽,向众位宾客见礼。
“绿珠不仅擅长吹笛,也雅爱诗文。方才她所自创的《明君》歌舞,用的便是她自己所填的歌词。”石崇说到这里,见绿珠已将誊写好的诗句捧了起来,方才笑着道,“在座诸位都是洛阳才俊,绿珠,你便挑选一人,请他为你指点诗文吧。”
绿珠清澈的妙目灵活一转,已将在座各位宾客尽收眼底,眼光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潘岳面上。然而就在潘岳下意识寻思如何推脱之际,下一刻,绿珠已走到刘琨面前,盈盈拜倒:“小女子诗词浅薄,还请刘公子多加指点
“刘公子文武双全,绿珠端的是有眼光。”石崇带头一赞,众人便纷纷起哄,一时之间好不热闹。潘岳正有些心神不宁,不妨石崇转过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僮仆走上前来,对潘岳低声道:“潘郎君请随我来。”
潘岳朝石崇点了点头,起身跟着那僮仆转到主座宽大的屏风之后,从一道隐蔽的侧门离开了饮宴大厅。
那僮仆恭顺而安静地在前方引路,潘岳则默默地随着他穿过金谷园层层叠叠的院落和景致,一直走到了一座高楼前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崇绮楼,贵人正在楼内等候潘郎君。”那僮仆朝潘岳深深地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潘岳站在崇绮楼前,仰头看了看这座金谷园内最高的建筑。只见崇绮楼高达百丈,因为占地广阔开间轩敞,并不会让人产生摇摇欲坠的“危楼”感,显得十分巍峨稳固,似乎永远也不会坍塌。
迈步走入崇绮楼内,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似乎这座楼内此刻空无一人。潘岳提起衣摆踏上楼梯,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就那么不紧不慢地一路向上,出有节奏的轻微的“嗒嗒”声,向对方昭示着自己的到来。
对方自恃身份,自然不会主动给予回应。潘岳独自踏着一层层的木质楼梯,虽然渐渐上行,心中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越走越低,甚至要堕入地底的感觉,就仿佛这座崇绮楼其实是一座华丽的坟墓,他大胆闯入,原本就抱着赌徒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决绝。
终于,潘岳走到木梯的尽头,来到崇绮楼的最高一层。
和预想中的一样,这个金谷园内最高的所在四面开窗,宽敞透亮,由于已经远远高过了树梢,窗外只能看到一片天光,略微炫人眼目。
就在这片炫目的天光中,一个人背对着楼梯坐在窗前,听到潘岳的脚步声也不曾回头。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漆黑的髻上插着一支羊脂白玉簪,同样镶嵌着无暇白玉的衣带在腰间轻轻一束,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柔韧的身躯。
潘岳轻轻吸了一口气,停在距离少年一丈有余的地方,躬身行礼:“在下潘岳,见过鲁国公。”
“你终于来了。”那少年转过身站起,朝潘岳拱手还礼,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住了潘岳抬起的脸,“久闻檀郎之名,今日才有幸得见,潘郎君当真是难请得很啊。”
“惭愧。”潘岳口中谦逊,眼睛却也细细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鲁国公贾谧,也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朝堂权贵。这个少年继承了母亲贾午的精明美貌和父亲韩寿的风流蕴藉,加上这些年来用最高权力浸淫出的尊贵气度,乍见之下让人惊为天人。然而再仔细一看,他的额头和下巴都偏于尖削,天庭不满地阁不足,脸色白中带青,身材也过于瘦削,便于俊美尊贵中透出隐隐的单薄尖刻,让潘岳心中一紧,无端地想起了司马睿对贾谧的那两个字评价——
地劫。
六凶星中的地劫星,岂不正是贾谧这样的相貌?
“我还在为祖母宜城君守孝,所以不便进入饮宴之所,只能在此单独接见潘郎君,还望郎君不要见怪。”贾谧虽然年轻,却早已见过了诸多大阵仗,对待潘岳也十分自然。
“鲁国公少年才高,潘岳早有耳闻,今日能得一见,荣幸之至。”潘岳压下心中惊乱,不卑不亢地回答。
“潘郎君请坐。说起来,你当年与家父也是好友,算得上是我的长辈了。”贾谧伸手让潘岳坐在自己对面,和气地笑道,“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还请潘郎君不要拘礼,畅所欲言。”
听贾谧主动提到他的父亲韩寿,潘岳淡淡笑了笑,客气敷衍。当年他与韩寿同在司马攸府中担任伴读,算得上是总角之交,只可惜后来因为韩寿出卖司马攸之事,二人碎玉绝交,自此再也不相往来。如今韩寿借着贾家乘龙快婿的身份官至河南尹,不仅夫人儿子是皇后贾南风最亲近的心腹,就连韩家其余人等也仗着这层裙带关系飞黄腾达,潘岳就更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往来了。
“昔日我托石卫尉多次邀请潘郎君,郎君都托词不就。此番不知潘郎君为何改变了主意?”被潘岳拒绝过多次,贾谧此刻的话语虽然客气,但年少气盛,到底掩饰不住几分不满,几分得意。
“易经有云: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似乎早已料到贾谧有此一问,潘岳不慌不忙地回答完,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手稿,双手递给贾谧,“这是我为宜城宣君所写的诔文,就算是送给君侯的见面礼了。”
一听是为自己祖母郭槐所写的诔文,贾谧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他双手接过潘岳的手稿,打开来细细一读,不禁暗自钦佩——怪不得世人都说潘岳文采非凡,撰写哀诔之文更是绝世无双,这篇《宜城宣君诔》气势宏大偏又悱恻入微,就算贾谧这个亲孙子自诩文采出众,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贾谧明白,这篇“见面礼”,实际上就是潘岳展示的才华和诚意。
不过,贾谧想要的,还不限于此。
“久闻潘郎君不仅精擅文辞,还对朝野之势颇有见解,不知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贾谧将潘岳的那篇诔文郑重收好,终于不再绕弯子,直接提出了此次见面最重要的目的。
所有的文辞都是虚饰,是时候把彼此的底牌亮出来了。贾谧从来不缺奉迎溜须之人,他肯亲自潜入金谷园与潘岳会晤,看重的就是他当初足以倾覆杨骏一门的智谋和手段。
“我有一句真话,不知君侯敢不敢听?”潘岳故意道。
“你敢说,我有什么不敢听?”贾谧一笑,下意识地抱起了双臂。说实话,他虽然年轻放任,却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世人常常讥讽自己借着姨母贾皇后作威作福,生活奢靡,对太子也不够尊重。只是知道归知道,他从心底里都对这些议论嗤之以鼻。若是潘岳也提起这些老生常谈,那贾谧就会后悔亲自跑这一趟了。
“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潘岳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道,“贾氏危矣。”
“什么?”贾谧愣了愣,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潘岳在说什么,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好好,麻烦说一下,我贾氏一门如何危险?是不是还有灭顶之灾?”贾谧笑着问潘岳。少年的眼睛晶亮亮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戏谑,就仿佛潘岳方才说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对于一出生就含璋弄玉的贾谧来说,他这一辈子所见的就是贾氏一族如何步步高升,从一个巅峰迈向更高的巅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因此潘岳的话,不过是故弄玄虚,以达到耸人听闻的目的。
见贾谧笑,潘岳也笑了。等贾谧笑完,潘岳这才笑着问了一句:“君侯可知道杨骏为什么会败亡?”
“他目中无人,大权独揽,排斥异己,欺压宗室……”对于杨骏的罪状,贾谧自然是倒背如流。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背着背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杨骏的这条条罪状,若要硬扣在贾家头上,也不是完全不能成立。
贾谧脑子活络,又不愿在潘岳面前示弱,当即辩解道:“不过我贾氏与杨骏一门大不相同。皇后虽然辅佐朝政,但一心为公,贾氏作为外戚也一直谨言慎行。皇后最信任的族叔贾模不过是个乡侯,我也只是承袭了祖父的鲁国公爵位,从未获得增封,贾家子弟的官职全都在张华、裴頠、王戎等人之下,甚至连封邑都比不上从小校提拔起来的将军孟观。正是因为有了杨骏的前车之鉴,皇后约束我贾氏一门甚严,因此才有了这些年国泰民安的治世。贾氏已做到了这一步,难道还有什么令人不满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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