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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城的早春裹挟着刺骨寒意,玄武湖的冰面裂开蛛网状纹路,碎冰撞击石岸的声响如同碎玉轻叩,惊起数只栖息的水鸟。朱雄英立于御书房窗前,指尖反复摩挲着狼头旗边缘的血字——那是蓝玉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利品,靛蓝丝线绣就的"胡党余孽,借刀杀人"在晨光中泛着铁锈般的暗红,与案头《胡党逆案录》上的朱砂批注相互映衬,将他年轻的面容映得格外冷峻。自去年十月胡党余孽东窗事,株连者已达一万三千余人,三法司的卷宗堆积如山,刑部大牢的刑具至今还染着未褪的血痕。
"陛下,徐学士到了。"近侍盛镛的通报惊醒了沉思中的帝王。朱雄英转身时,正见徐允恭扶踏上汉白玉台阶,青缎官服上绣着的仙鹤纹随步伐微微晃动,两鬓的霜色比三个月前又深了几分——这位历经洪武、永平、承德三朝的重臣,此刻正捧着用明黄缎子包裹的《军卫法》修订稿,鞋底的积雪在青砖上留下斑驳足迹。
"让允恭久等了。"朱雄英抬手示意,目光落在徐允恭手中的卷宗上,"昨夜看了爱卿草拟的改制条陈,确实切中五军都督府积弊。"
徐允恭将卷宗郑重置于御案,展开三尺见方的舆图,指尖划过辽东到西域的九边重镇:"自太祖皇帝设立五军都督府,至今已三十七年。"他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当年是为集中军权以定天下,可如今都督府既掌调兵之权,又管军籍、粮草,甚至插手地方卫所屯田,早已尾大不掉。胡党之所以能伪造宋国公印信调兵,正是钻了"都督掌印、同知佥书"的制度空子。"
朱雄英的手指骤然收紧,想起去年十月通州沉河的那批刻着瓦剌咒符的火铳——若不是徐增寿冒死截获密信,若不是蓝玉在西域现南军工兵的痕迹,只怕此刻坐在御书房里的,已是另一个被构陷的"反贼"。
"所以爱卿建议废都督府,设五军断事官?"
"正是。"徐允恭抽出舆图夹层中的明细表,"断事官品秩虽低,却直属陛下,专司军籍勘核与调令审核。调兵权归兵部,须凭陛下虎符与断事官印信方能动兵;统兵权归将领,战时由朝廷临时委派;粮草转运归户部,每月造册送御史台备查。如此三司分立,如车之三轮,缺一不可。"
殿外忽有马蹄声急骤,随侍太监捧着鎏金铜盘闯入:"燕王殿下求见。"
朱雄英与徐允恭对视,后者不动声色地退至屏风后。鎏金殿门开启时,朱棣的玄色大氅带起一阵冷风,飞虎纹玉佩在腰间晃动,绳结处还带着未化的霜粒——他显然是从城外军营直接赶来,甲胄的金属扣环上还沾着些许草屑。
"臣参见陛下。"朱棣的声音低沉如松涛,行完大礼后并未起身,"胡党之乱,臣麾下亲卫多有牵涉,虽已查明是被伪造印信所惑,但臣终究难辞其咎。恳请陛下收回燕王三护卫兵权,臣愿只带三千燕骑镇守北平。"
朱雄英望着这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皇叔,想起十二年前在北平城的那个冬夜。那时他随父亲朱标北巡,恰逢鞑靼三万骑兵犯边,是朱棣亲自率军夜袭敌营,用三千骑兵破了对方的"铁林军"。雪地中,朱棣抱着浑身是血的他冲出重围,飞虎纹玉佩上的血痕至今仍清晰可见。
"四叔起来说话。"朱雄英亲手扶起朱棣,指尖触到他袖口的补丁——这位统兵二十万的亲王,官服下竟穿着洗得白的中衣,"朕昨日收到蓝将军的军报,吐鲁番遣使请降,关西七卫已纳入大明版图。"他望向舆图上刚用朱砂圈红的哈密卫,"西域初定,漠北尚有瓦剌余孽,辽东女真又蠢蠢欲动。皇爷爷和父皇当年让四叔就藩北平,不是要你做个安分亲王,而是要你做大明的北门锁钥。"
朱棣喉头滚动,想起大哥朱标退位前的托付:"老四,北平交给你,咱朱家的江山,也交给你。"此刻雄英的目光与大哥如此相似,让他眼眶微热:"陛下既信臣,臣必当鞠躬尽瘁。只是...朝中言官仍在弹劾臣私蓄甲士..."
"言官弹劾?"朱雄英忽然冷笑,从案头抽出一叠卷宗,"昨夜允恭送来的密报,苏州陆家铁坊的匠人招认,去年九月那批刻着"燕"字暗纹的火铳,模具竟是用通政司员外郎的官印倒模而成。更妙的是,他们扣下了十八封四叔的请安折,每封都在末尾添了"边军缺饷,恳请增兵"的批注。"
朱棣猛然抬头,终于明白为何去年秋冬,朝廷会突然派方孝孺来验甲——那些本该呈给皇帝的折子里,竟被人做了如此手脚。他腰间的佩刀骤然出鞘寸许,又被理智按下:"这帮贼子,竟用御史台的清名做掩护!"
"所以朕才要整顿御史台。"朱雄英指着窗外新挂的"风宪"匾额,"今日清晨,新任左都御史已焚毁方孝孺留下的旧账。以后御史言事,须得附上真凭实据,再敢捕风捉影、党同伐异,便去诏狱里写弹劾奏章。"
叔侄二人正说话间,秦淮河畔的御史台衙门内,火苗正舔舐着最后一叠账册。方孝孺的继任者王景站在火盆前,看着"燕王府甲胄"的字样在烈焰中卷曲成灰,忽然听见河面上飘来算珠相击的脆响——朱高炽的肩舆正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而行,二十四个算珠袋随步伐轻晃,如同春日里的风铃。这位体型肥胖的燕王世子虽是文华殿大学士,却早已在户部挂名行走,胡党案中正是他从五军都督府的账册里,查出了四十七份伪造的调令。
"大人,该去吏部了。"幕僚低声提醒。王景拍了拍袖口的纸灰,望着街角茶楼里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讲"燕王验甲"的段子,忽然苦笑——百姓只道朝堂是是非非,却不知每一页卷宗背后,都藏着足以颠覆江山的阴谋。
夜幕降临时,徐允恭的书房里烛影摇红。幕僚呈上的密报让他的眉头深锁:苏州陆家铁坊的余党供出,私扣燕王奏折的通政司员外郎,竟是黄子澄的妻侄。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们用来伪造印信的模板,来自三年前胡惟庸案中被查抄的通政司旧档——原来胡党早在洪武三十年就埋下了这枚暗子,只等时机成熟便挑起皇室猜疑。
"去告诉盛指挥,彻查通政司近五年的文书流转记录。"徐允恭蘸墨写下密令,"再派人去北平,告诉燕王,即日起他的折子可直送朕的私匣,无需经过通政司。"他望着窗外的紫禁城角楼,想起今早在内阁看见的场景:有人拍案反对废除五军都督府,袖口却露出半截绣着狼头纹的帕子——那是瓦剌贵族的纹样。
与此同时,朱棣正坐在北平燕王府的箭楼上,望着麾下将士在月光下列队训练。徐允恭的密信被他反复折起又展开,火漆印上的"紧急"二字在灯笼下格外刺目。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更天,正是当年他率骑兵突袭鞑靼大营的时辰。
"爹,你若泉下有知,该看看如今的朝堂。有空要去看看大哥了"朱棣摸着玉佩上的血痕喃喃自语,"胡党虽灭,可这朝中的蛀虫,比漠北的沙砾还多。"他忽然起身,对着城下的亲卫大喝:"传令下去,明日起加练夜战,每人多背五斤甲胄!"城下应声如雷,刀枪碰撞声惊起栖在箭楼的雄鹰,双翅展开足有丈余,在月光下划过一道银色轨迹。
应天皇宫内,朱雄英正在文华殿与解缙、黄淮、朱高炽等内阁学士商议新政细则。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已是丑时三刻,御案上的参茶换了三遍,仍是滚烫。
"五军断事官的品秩定为正五品,却赋予"见印不拜"之权,是否太过?"解缙抚着胡须沉吟。
"不如此不足以制衡勋贵。"朱雄英提笔在奏疏上圈点,"就像太祖皇帝设锦衣卫,品秩虽低,却能监察百官。断事官直属朕躬,只对军籍、调令负责,不涉其他政务,如此方能专而不滥。"
黄淮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份邸报:"陛下,山东按察使奏报,济南卫竟有三成火铳生锈无法使用,而五军都督府的造册上却写着"九成新"。"
朱雄英的笔锋骤然顿住,想起去年通州沉河的火铳——枪管内刻着的瓦剌咒符,其实是胡党用来标记"可嫁祸"兵器的暗号。这些年五军都督府上下其手,不知贪墨了多少军饷,又让多少边军将士拿着生锈的兵器面对敌人的弯刀。
"明日早朝,便宣布改制诏书。"他忽然掷笔,墨汁在黄缎上洇出一片乌云,"凡阻挠新政者,无论爵位高低,一概下狱。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大明的律法硬。"
第二天的早朝,文华殿内气氛凝重如铅。当徐允恭展开黄绫诏书,念到"废五军都督府,设五军断事官"时,兵部侍郎张灵突然踉跄着跪下:"陛下,五军都督府乃太祖遗制,若贸然废除,何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朱雄英望着阶下诸臣,看见他正悄悄向班列中的齐泰旧党使眼色——这些人以为胡党已灭,便可继续把持军权,却不知他早已让锦衣卫查清楚,张灵的亲家正是苏州陆家铁坊的东家。
"太祖皇帝当年设立都督府,是为了打天下。"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宝剑,"如今朕要治天下,便要改制度。"忽然抽出腰间佩剑,寒光映得殿内烛火摇曳,"诸位难道忘了,去年通州的火铳,西域的工兵,都是如何借着都督府的印信招摇过市?若再留着这个庞然大物,下一个被构陷的,可能就是在座某位的项上人头!"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张辅的喘息声格外清晰。朱雄英知道,此刻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新政必将胎死腹中:"即日起,五军都督府所有印信、账册移交断事官署。各卫所将领三日之内到兵部重新备案,逾期不办者,革职查办。"他望向徐允恭,"魏国公,断事官的人选,就由你亲自挑选,朕只要四个字——铁面无私。"
退朝后,朱雄英独自来到奉先殿,对着太祖皇帝的画像长跪不起。画像上的朱元璋身着龙袍,目光如炬,仿佛在审视着这个敢于变革祖制的孙子。
"皇祖父,孙儿今日废了您设立的五军都督府。"他低声说道,"但孙儿知道,您若泉下有知,必能理解。当年您杀胡惟庸,是为了集权于皇帝;如今孙儿改军制,是为了让权力制衡。这江山,终究是要传给千秋万代的。"
殿外忽然飘起细雨,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朱雄英起身时,看见角落的阴影里,有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父亲朱标,穿着青布儒衫,坐在轮椅上,笑着对他点头。
接下来的三个月,新政如暴风骤雨般推行。五军断事官署在午门西侧拔地而起,十二名断事官每日埋于如山的军籍册中,连国公府的护军校尉也未能幸免,被查出二十年前冒领军饷的旧账。兵部重新制定调兵流程,每个环节都需断事官、兵部尚书、皇帝三方印信齐全;户部设立军粮转运司,将九边粮草调度纳入中央直管,再也没有卫所敢私扣漕粮。
朱棣回到北平后,立刻将燕王三护卫整编为"北平镇朔卫",纳入断事官署管辖。他亲自制定《镇朔卫训令》,要求"凡调兵必见虎符,凡领军必验账册",甚至将断事官派来的监军奉为上宾——这让朝中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傻了眼,却不知朱棣早看透:唯有将自己置于新政之下,才能真正堵住悠悠之口。
西域的蓝玉接到新政诏书时,正在哈密卫巡视屯田。他看着手中的调令格式,忽然大笑:"好个分权制衡!以后老子要粮得求户部,要兵得求兵部,却也省得那些文官说咱拥兵自重。"他转头对副将说,"传令下去,把咱们的屯田账册做得比应天的茶馆账单还清楚,别让断事官挑出毛病。"
应天城的夏日来临之际,新的御史台衙门正式开衙。王景带着二十名新科御史跪在"风宪"匾额下,对着天地祖宗起誓:"不循私情,不附权贵,唯以大明律法为准则。"当第一份弹劾户部侍郎私扣西域军饷的奏章送达御前时,朱雄英看着末尾的"风宪官印",终于露出了数月来第一个笑容。
这日傍晚,朱雄英带着盛镛微服出访,路过秦淮河时,听见画舫中传来弹唱声:"燕王验甲风波恶,圣主定策乾坤新。五军断事分三权,从此边疆无祸心..."他望着河面上漂荡的荷花灯,忽然想起徐允恭昨日的话:"陛下,改革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胡党虽灭,瓦剌、女真仍在塞外虎视眈眈,朝中勋贵也不会甘心失去权力。"
"盛镛,"他忽然说道,"去告诉徐太师,把蓝将军送来的狼头旗挂在断事官署门口。让所有人都知道,内忧外患之下,朕绝不是个会妥协的皇帝。"
晚风拂过,飞虎纹玉佩在衣襟下轻轻晃动,恍若当年爷爷朱元璋拍在他肩上的温度。远处,应天城的角楼响起暮鼓,十八声鼓点震落满天晚霞,也为这个崭新的时代,敲响了开篇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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