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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粒,在监狱的空地上打着旋。刚用完下午饭,何伦一边将呢子大衣的扣子系得严严实实,一边朝侯本福和黄忠福走来。他手中的搪瓷缸还残留着几分热气,在冷风中氤氲出朦胧的白雾。
“今天晚上你们和我去检查学习吧?他们几个都怕冷,不想动。”何伦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打量。
黄忠福嗤笑一声,用袖口抹了把嘴,“啥子冷哦,是因为他们几个下去装腔作势的,没人愿意理睬他们。每次下去不是摆官架子,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哪个还愿意配合?”
侯本福轻轻拍了拍黄忠福的肩膀,温和地说道:“没事,我们一起去,走动走动比一天到晚都坐着好。老在屋里闷着,骨头都要生锈了。”他说话时眉眼弯弯,语气中带着亲切。
其实按分工,检查晚间学习是教研组的工作。但宣教科教研组和宣鼓组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分工不分家。平日里,几乎都是宣鼓组帮教研组的忙,而教研组能帮上宣鼓组的地方少之又少。可侯本福和黄忠福对此从不计较,尤其是何伦与他们熟稔得如同亲兄弟后,三人更是默契十足,互帮互助。侯本福、黄忠福帮教研组下基层单位检查学习,早已是家常便饭。
何伦转身从桌上拿起那本边角已经磨得毛的《渡口桥监狱学习检查记录本》,夹在腋下。三人裹紧身上的衣服,迎着呼啸的寒风走出三门岗。刚踏出大门,黄忠福缩着脖子提议:“要我说,从最远的单位开始检查,然后由远及近一路检查回来,这样能少走不少冤枉路。”
何伦抬手揉了揉腮帮子,露出痛苦的神色,“那就先去监狱医院吧,我顺便去开点牙痛的药。这颗牙疼了好几天,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三人踩着满地枯叶,在昏暗的路灯下朝着监狱医院走去。寒风灌进衣领,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皮肤上乱窜,他们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来到监狱医院,何伦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学习室,“你们去他们学习室看看,我去门诊开药,这样不耽误时间。”
黄忠福摆了摆手,“兄弟你一个人去看看算了,我和何哥去门诊部,我这老胃病又犯了,得去开点药。”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脸上满是无奈。
侯本福独自朝着学习室走去,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朗读声。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屋内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组织学习的积委学习委员眼神一亮,猛地站起身,声音洪亮而坎切地喊道:“起立!”
“唰”地一声,坐着学习的犯人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般立正站好,齐声高喊:“侯老师好!”那声音震得学习室的玻璃窗嗡嗡作响。
侯本福吓得脸色骤变,慌忙挥手示意大家坐下,眉头紧紧皱起,严肃地看着积委学习委员:“跟你们说过好几回了,我和你们一样是犯人,不要喊‘起立’,你们这是在害我!要是被干部看到,又得说我搞特殊。”
积委学习委员嬉皮笑脸地挠了挠头,“这是我们自愿的,不影响不影响!侯老师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讲得那么生动,还教我们好多知识,特别是你讲的写作课,太给力了,我们是自内心尊敬您。”
“咋个会不影响?影响大得很。”侯本福目光扫过众人,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只要不是干部带队检查学习,都不要起立打招呼,兄弟们的情意我明白,但这样做不符合规定……”
侯本福话还没说完,就瞥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带着几个犯人从转角处走来。他定睛一看,竟是内警队的刘队长。刘队长脸呈猪肝色,油光亮,走路时身子左摇右晃,几米开外就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熏得人直皱眉头。
侯本福立马挺直腰板,立正给刘队长打招呼:“刘队长好!”声音铿锵有力,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刘队长眯着因喝酒而充血的小眼睛,瞥了侯本福一眼,语气中满是不耐烦:“你们是哪个干部在这里?”说着,他踉跄着走到学习室门口,歪着头朝里面张望,酒气喷在侯本福脸上,呛得他差点咳嗽出来。
侯本福强忍着不适,回答道:“我们今天的值班干部在科里找人谈话,没有来检查学习。”
“没有干部来?!”刘队长突然提高音量,酒劲上头让他的情绪变得格外暴躁,“那刚才为啥子喊‘起立’?咦,不得了,你们宣教科的犯人比我刘队长待遇都高,我刚才来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大声音给我问好,你侯本福了不起,比我还了不起!”他背着手,从头到脚扫视着侯本福,眼中满是轻蔑,“会写两篇文章,能够帮干部做点工作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尾巴就翘起来了?就要享受干部待遇了?就要大家把你当干部一样尊敬了?就要给你起立问好了?”
医院积委学习委员见状,急忙走到刘队长面前立正,声音有些颤地解释道:“报告刘队长,侯老师没有要我们起立问好,是我们自愿的!我们是真心尊敬侯老师……”
“哪个叫你说话了?”刘队长猛地打断他,暴喝一声,“你没有看见我在教育他,你来多啥子嘴?滚一边去!”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将目光转向侯本福,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你是啥子身份?”
侯本福一直保持着立正姿势,听到问话,立即大声回答:“报告刘队长,我是罪犯!”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却又坚定无比。
“你还晓得你是罪犯,那你有啥子资格要他们医院的犯人给你起立问好?凭啥子?”刘队长仰起头,看着侯本福,眼神中满是质问。
“报告队长,我没要医院的同改给我起立问好!”侯本福眼睛平视正前方,语气诚恳,试图解释清楚。
“你没要,如果不是你平时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他们为啥子要给你起立问好?”刘队长不依不饶,唾沫星子喷了侯本福一脸。
“我没在任何同改面前作威作福过……”侯本福刚要继续辩解,内警队一个犯人悄悄走到他面前,在刘队长看不到的位置,对着他比划“喝酒”和“闭嘴”的手势,眼神中满是焦急,意思是刘队长喝酒酒疯,叫侯本福不要和他论理。侯本福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刘队长却像找到了泄口,一直在唾沫乱飞地数落侯本福,话语中满是侮辱和指责。这时,何伦和黄忠福开完药回来,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连忙上前询问情况。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们急忙给刘队长解释:“刘队长,我们宣教科的犯人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要求任何单位的同改给我们起立问好,是因为侯本福给大家上过好几堂课,讲得通俗易懂,而且平时对人又好,所以大家尊敬他,都是自的。”
“上几堂课就要享受干部待遇了?上几堂课就不是犯人了?”刘队长根本不听解释,反而更加恼怒,“这里没有你们两个说话的份,滚一边去!”他又转头盯着侯本福,眼神凶狠,“尊敬?人家凭什么尊敬你?是不是人家不给你起立问好你就要扣人家分?就要给人家评‘差’,人家怕你,所以就不得不委屈求全?你就真把自己当干部了?”
“报告刘队长,我没有你说的那样!”侯本福满心委屈,却又无法辩驳。
“还不承认,还狡辩。好,今天我刘队长还收拾不了你一个犯人。”刘队长转头看看跟着他一起来的几个犯人,恶狠狠地说道,“把侯本福给我带走,带到禁闭室去,先关起,明天我再来审讯。”
话音刚落,两个犯人上前,轻声对侯本福说:“我们也没办法,只有请你跟我们走。”
侯本福无奈地“唉”一声,跟着内警队两个犯人走了,黄忠福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何伦拉住:“不要把事情越搞越复杂。”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侯本福被带走。
就这样,好端端的侯本福当晚被关进了监狱禁闭室。禁闭室内弥漫着一股潮湿霉的气味,空间宽度仅有一米三,深度二米二,高度却足足有六米二,活像个秀珍版的看守所监室。但看守所监室好歹有两扇小窗户,能透进些许阳光和新鲜空气,而这禁闭室唯一能通一丝风和一丝光亮的,只有铁门上那个用于递饭食进来的方孔。之所以看守所和禁闭室的内空高度都很高,是因为室顶吊着灯泡,有电,为了防止在押人员触电自杀,才设计成这样。不同的是,看守所的灯到了晚上一定会打开,而禁闭室的灯只有在“查监”的时候才会亮起,平日里一片漆黑,名副其实的“小黑屋”。铁门上那个方孔还有一扇门,如果一锁上,禁闭室里就会变得无风无亮,如同活人坟一般死寂。
被关进禁闭室的人一般分几种情况:要么是违犯监规事实已经清楚,处以最少七天最多三十天关禁闭处罚;要么是违犯监规但事实尚未完全清楚,或有重新犯罪情节以及才现有余罪未受处罚,先禁闭关押起来待审。一旦被关进禁闭室,如果明确是惩罚性质的或是待审结果是要被处罚的,就一定会影响减刑,如果是重新犯罪或有余罪的,不仅不能减刑,根据情节轻重,还可能会被加刑。
侯本福被推进禁闭室后,铁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紧接着传来锁链上锁的声音。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黑暗瞬间将他吞噬。委屈、恐惧和无助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作为身处特殊环境的罪犯,他无力逃避更不能反抗,只能任人宰割。
何伦和黄忠福当晚也无心再去各单位巡查学习情况,见侯本福被刘队长带走后,他们心急如焚,立即四处打听宣教科当晚的值班干部在哪。好不容易联系上值班干部,两人将事情经过仔仔细细向干部作了详细汇报,言辞恳切地希望干部能解救侯本福。然而,值班干部却面露难色,无奈地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让他们等明天曾科长来上班了给曾科长汇报,看曾科长如何解决。
侯本福被刘队长关进禁闭室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就传到了李宏基和冯连升的耳朵里。两人得知后,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幸灾乐祸。李宏基搓着手,兴奋地说:“没想到这次不费一枪一弹,这侯本福竟然撞上了刘队长的枪口,被关进禁闭室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冯连升也跟着附和,脸上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宣教科众人得知消息后,都纷纷跑到编辑室询问何伦和黄忠福。李宏基和冯连升也装作好奇地来凑热闹,故意当着大家的面说风凉话:“这人啦,还是不要太高调,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如果小侯低调一点,哪里会出这种事。”
黄忠福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立马怼过去:“有些人倒是想高调,可是高调不起来。侯本福去基层单位人家喊起立,有些人去基层单位人家理都不理睬。平日里没本事,就知道在这说风凉话!”
平时沉默威严的张栋也皱着眉头开了口:“侯本福来宣教科后做人做事都很踏实的,帮我们减轻了很多工作负担哩。他被关进禁闭室,这不是他的问题哩,这是有人打我们大家的脸哩!刘队长这么做,根本就是不讲道理!”
文艺组孔军也气愤地说道:“侯老师这个人很实在的,我们文艺组的都喜欢他。今天晚上这个事,他又没做啥子违规违纪的事,明天曾科长来了见分晓。我认为我们几个组长明天出去都去找曾科长,请他把侯老师放出来。侯老师要是一直关在里面,我们心里都不安生。”
积委主任邓成方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张栋老师说得对,这是打我们宣教科大家的脸,我也同意孔组长的说法,明天我们几个组长都出去找一下曾科长。不能让老实人受委屈,也不能让不讲道理的人任意骑在我们头上。”
何伦神色凝重地说:“我完全同意邓成方的意见,如果这个事情挽不回来,我们宣教科以后的日子可能就不好过了。有了一回就会有二回,以后大家做事都得提心吊胆的。”
张栋、孔军、邓成方、何伦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侯本福被关禁闭这个事的严重性剖析得明明白白。大家这才意识到,这看似侯本福一个人的事,实则是关系到大家以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安稳“过好日子”的大问题。于是,除了李宏基和冯连升在一旁一言不,暗自得意外,其他人都一致认为要想尽办法,让侯本福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夜色渐深,宣教科内气氛凝重,众人都在为侯本福的事忧心忡忡,盼望着明天曾科长能主持公道,将侯本福从禁闭室里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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