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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无力的指尖艰难地收紧,虚虚地搭住了惟明的手背。
迟莲仍然紧闭着眼,一大颗泪珠从长长的睫毛底下滚落,泪痕蜿蜒,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含着无限酸楚,喃喃地道:“帝君……”
惟明神色沉静,听了这个称呼,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握紧了他冰凉的手,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地抱了他一下,贴着迟莲的鬓边轻声说:“没事了,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仇心危相当识趣,一直站得远远的,没去打扰他们。直到惟明站起身来,他才试探着开口:“凡人?”
“仇心危……不,或许应该叫你迟观主,”惟明冷冷地道,“都杀得血流成河了,就不必再装无辜了吧,你不认得我是谁吗?”
仇心危最擅长用言语挑动别人的情绪,因此被惟明当场揭破身份也只是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毫无慌乱之色:“端王殿下,我认得你,只不过没想到殿下竟然如此有胆有识,稍微有些惊讶罢了。”
他对惟明有些印象,纯粹是因为这人足够聪明。蚺龙案中最先查到他在使团里的身份,又在椿龄观中因为一句无心之语推断出事情有异,今夜就跟迟莲一起打上门来,要不是附身在椿树上的柏华提前透露风声,恐怕就要被他们发现,真正的迟安寿和道士们早已化为树根下的累累白骨。
但说到底,惟明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再聪明也只是小聪明,绝无可能与神魔之力相抗衡。
惟明懒得跟他说废话,开门见山地问:“上一次打着为蚺龙报仇的幌子,这一次又借着帮树妖向神仙复仇的名号,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
仇心危笑意加深:“看来殿下很心疼迟莲仙君,他知道你的想法吗?你对他又了解多少?”
“这与你应当没有关系吧?”惟明挖苦道,“你这么大费周章地设局,闹得天翻地覆,就是为了试探我对他了解得深不深?”
“此言差矣。”仇心危悠然道,“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眼里永远只能看得见大事,要么是宏图伟业,要么是惊天阴谋,却从来不关心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想什么。”
“今天发生的一切皆由柏华而起,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偷走这么重要的法宝吗?”
惟明不语,仇心危也不期待他捧场,自顾自地道:“因为他接到根本不是什么炼药的差事,那些被调到碧台宫的仙侍,其实都被抽干了神魂用来制作法器,可以说,这座昙天塔就是以他们的尸骨为基础搭起来的。”
“柏华非常清楚下一个就要轮到他,他怕死,打算悄悄地逃走,但是他偏偏还有点良心,想要让天界知道碧台宫私底下的勾当,所以铤而走险偷出了昙天塔,逃到了人间界,甚至苦于自身力量孱弱,不惜舍弃仙道入魔,发誓要效忠于我。”
“可偏偏又是这点良心作祟,他想把这件东西托付给迟莲,却阴差阳错地为我创造了重伤迟莲的机会,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你看,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树妖的挣扎——甚至你今夜出现在这里,不也是因为一念之差而已吗?”
“我曾说过,迟莲和你们那位皇后的想法很像,越是要隐藏什么,就越会引人把视线放在别的目标上。”仇心危直视着惟明的眼睛,语气轻柔得如同蛊惑,“你如果了解迟莲为什么下凡,恐怕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惟明一针见血:“不必打哑谜。你的意思是他把我当成了苍泽帝君的替身,一直围着我转,其实是为了藏起他真正看重的东西,让我成为被敌人盯上的靶子。”
“你知道的果然比我想象得还多。”仇心危拊掌笑道,“殿下果真是七窍玲珑心。”
惟明问道:“那么他想藏起来的是什么?”
仇心危晃了晃手中的昙天塔,意味深长地道:“在天庭之中,掌管人族、妖族以及九天三界十方生灵的神仙是太微天尊,也就是迟莲所效忠的那位苍泽帝君。他坐镇天庭时,曾定下过几条铁律:天族不得随意越界、不得干涉人间因果、不得与人族通婚。”
“苍泽帝君是独步天下的阵法大家,现如今隔绝人间与诸天各界、一直保护着人间的天道法则就是他一手创设,名为‘九天之誓’。”
“‘九天之誓’的总枢是一方名为“三才”白玉印玺,天庭中的任何神仙、哪怕是天帝要下凡,都要得到帝君允准,拿着钤过印的路符才能穿过九天之誓的禁制。”
“但是很不巧,百年前苍泽帝君在茫山仙殒,他的心腹迟莲仙君却在他死后大闹降霄宫,强行夺走帝君遗躯,孤身叛逃到人间界,从此销声匿迹,三才印也随着他一起下落不明。”
“你不知道有天上有多少双眼睛在找他,他又处在何等危险的境地中。”仇心危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一敲掌心,“对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同苍泽帝君长得八九分相似,乍一看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惟明道:“是有这么个说法,只是不知道告诉我的是不是人。”
仇心危:“……”
惟明见缝插针地骂完人,又自然地把话题拉了回来:“既然你说三才印已经丢失,为什么柏华和归珩还能出现在人间?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两个原因。”仇心危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九天之誓经过上万年已经有所松动,早就不再是铁板一块;第二,这座昙天塔就是为此做出来的,天庭想要用它代替三才印,重新确立三界的秩序。”
“不过很可惜,天庭目前还没有阵法造诣足以比肩苍泽帝君的神仙,牺牲了那么多无辜性命,做出来的只不过是个会吞噬一切神魂的法器而已。”
这句话里潜藏的暗示简直惊心动魄,惟明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不得了的密辛,今日恐怕很难善了。他克制住自己看向迟莲的动作,冷静地道:“受教了。不过我只是区区一介凡人,对你而言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阁下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告诉我真相?”
仇心危道:“在我见过的凡人里面,你算是聪明的,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惜。你不想报复迟莲吗?毕竟你对他付出了一片痴心,他却只把你当做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凡人只能任凭神仙摆布,可如果你获得了远胜于他的能力,情势就会反转,”他换了一种暧昧模糊的语气,“到时候你就可以随便摆布他……对他做任何事,甚至把他踩在脚下,这样不好么?”
惟明断然道:“不怎么样,有点恶心。”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要求事事都有回应,何况是我。”惟明不留情面地直接道,“你只是想借别人的手作践他罢了,不用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在乎的也不是什么人心幽微一念之间,不过就是抓住一点不甘心开始煽风点火、兴风作浪而已。”
“我说的对吧,心魔阁下?”
仇心危那仿佛镶在脸上的笑意终于如烈日下的冰霜一般,融化得无影无踪。
关于仇心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惟明和迟莲在私底下讨论过很多次。从样貌来看,那一头银发无疑是魔族特征,但魔也分很多种,直到今夜第一次直面仇心危,跟他说了这么多话,惟明心里才隐约有了推测。
心魔最善于趁虚而入,以花言巧语挑拨人心之中的“贪嗔痴”之毒,引诱对方堕入魔道,心中不断滋生的恶念就是他最好的养料,久而久之,宿主往往神智全失,疯癫嗜杀,最终沦为魔族的血肉土壤,被吸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但是历来心魔都以寄生的方式存在于神魂中,容貌形体随着宿主的心意变化,世间还从来没有显化成形的心魔。如果仇心危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个能独立行走的心魔,其棘手程度就是前所未有,因为他会像可怕的瘟疫一样,令原本微弱的恶念无限放大,让无数不应入魔的人堕入无间。
“端王殿下,看来我刚刚说错了。”仇心危眸光渐冷,轻声道,“你聪明过头,太危险了,所以我只好让你陪着他们一起去死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虽不能同生,但可以共死,对你而言,差不多也可以算是夙愿得偿了吧。”
昙天塔在他手中骤然爆发出一团耀眼白光,恢弘的光柱拔地而起,如同一柄直插霄汉的长枪,勾连起天河与人间。方圆百里内,所有活物体内的生魂都被强大的灵力所吸引,脱离肉身,化作莹莹光粉飞向仇心危手中。
他能够感受到塔身在微微颤动,随着灵力不断注入,内里法阵运转的负荷越重,塔身晃动的幅度也就越大。仇心危唇角微微勾起,无声地一哂,心说碧台宫做出来的东西果然只是个样子货,拿来唬人可以,但要替代苍泽帝君的三才印,却还是查着十万八千里。
那样高明玄妙的阵法,恐怕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施展得出来了。
浓重的积云里又传来了遥远沉闷的雷声,看来下一波天雷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但是没有关系,在它降落之前,昙天塔会把这里所有人神妖怪都化作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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