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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雨年把瓶子里的三样东西分别倒进大碗,手指在上方虚划过,先端起雨水,蘸了一点放到鼻下轻闻。
略显浑浊的液体勾在指腹,他一时没嗅到什么,便摁着碾开。
下一刻,一缕难说是香是臭的味道飘进鼻腔,连雨年嫌弃地拿开手,择青见状,立马捧上热毛巾。
“先生发现什么了?”
“是有个猜测,看完另外两样东西再说。”连雨年摆摆手,继续查看谷粒和谷根。
比起表面没有异样的雨水,谷根的异常就显得一目了然,根系已经烂到几乎看不出原貌,小半截谷杆像插在湿泥里,黑乎乎的一团,散发着比雨水浓烈十倍的怪味。
至于谷粒,金黄色的麸皮下是一颗干瘪黑红的硬块,仿佛凝固的血坨,不仅臭,还带上了些许酸味。
把谷粒扔回碗里,连雨年并起两指扫过半空,像抹过灰尘斑驳的桌面,挑起几道丝丝缕缕的灰红烟气。
择青脸色一变,右腿先是后撤,停了停又转而躲向连雨年身后,看他将烟气抓在指间,捏扁搓圆,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何物?”
“你要听?”连雨年睨他,声音较平时更加冷沉,像浸入冰水的玉。
择青后脑麻了一片:“奴婢……奴婢要向陛下禀报。”
连雨年颔首,不冷不热地吐出两个字:“巫垢。”
“污垢?”
“巫族的巫。”连雨年简单解释道:“巫族体魄强大,却并非天生。他们有一套练体流程,自出生开始到二十及冠,全部完成才算进入成年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巫。”
“练体过程中,根据个人体质,每一位巫都会排出数量不等的污垢。和普通人不同,巫族的‘垢’是剧毒,即使稀释过一万倍,依旧毒性剧烈,无药可解。”
连雨年指着装有雨水的碗:“我推测,有人不知从何处弄到了巫垢,利用雨水将之送到了淮河区域全境,破坏、污染水源,相当于给那里的每个百姓下了一场慢性剧毒。中毒者毒发后,会和这些稻谷一样,从内而外被腐蚀成一滩烂肉,死得极为痛苦。”
批量制造厉鬼,需要的就是这种痛苦。
择青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强烈的愤怒席卷心头,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他们……畜生!”
择青也是底层人出身,自以为见惯人间疾苦,却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如此歹毒阴邪之事。
司天监的监官去年刚统计过淮南淮北的大致人数,总计八十万余人,都靠天靠田吃饭。
淮河则是大盛三大河流之一,贯穿整个东北区域,一旦被污染,波及的人数只会比八十万更多,最高甚至能达到盛朝人口的三分之一。
择青最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幕后黑手既然能用此法针对淮南淮北,就能针对大盛任何一个地方,包括帝京。
他不敢想象,倘若这种混了巫垢的雨扩张到大盛全境,该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怒火烧到尽头,灰烬里便只剩悲哀,择青抖着嘴唇,只恨自己不会骂人,无法朝着幕后之人直抒胸臆。
淮河两岸旱了那么多年,百姓们好不容易盼到一场雨,等来的却不是丰收,而是催命毒药。
择青胸口窒闷,险些气得喘不上气来。
“丹、丹先生。”神思混乱间,他顾不上尊卑有别,一把扯住连雨年的衣袖,“这巫垢真的没办法解吗?”
那可是东北全区的人和地啊!以陛下的性子,若事不可为,可以不管后者,前者却是绝不可能放弃的。
连雨年抿了抿嘴,挂在脸上的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让我想想……巫垢本身是无解的,除非……”
“除非什么?”择青对他的信任在这一刻飙到顶峰,抓着他袖子的手紧了紧,“先生有办法是不是?求您救救淮河两岸的百姓吧!”
话音未落,他拉着连雨年的下摆就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近似骨裂的脆响。
“诶……别跪,你先起来!”大盛不兴跪礼,连雨年把他拽起身,一松手,他呲溜又跪了下去,反复几次后,连雨年只好点头道:“我确实有办法,但不一定能成,还需要检验。”
“您一定可以的!我相信您!”择青长舒一口气,手却仍然攥着他的衣摆,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其实他并不明白连雨年为何能如此镇定,先前在东宫底下挖出那两万具尸骨时,连雨年揣着胜券在握的自信,眼底仍然带着怒意。
但今日这至少八十万条性命的压力压下来,他却镇静从容,不露半分情绪。择青手下那帮小内侍头发上落了只虫子都能叫唤半天,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才能维持这种非人的平静。
他看着连雨年,只觉得这人背后的影子正在变成巍峨高山,山影掩在远天云雾里,只露出一点尖角,便足以擎天立地,安定心魂。
连雨年不知道择青的想法,拍拍他的手背,拎小鸡似的把人提溜站好:“给我拿纸笔来。”
“啊?”择青还沉浸在情绪巨浪的余波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画张阵图,你给陛下拿去,让他想办法刻印在淮河两岸。不用刻满,在淮南淮北境内各画十二个就行,但要保证每一个阵图都完整。”
“好、好!”
择青亲自取来纸笔,看着连雨年先画出一套相互嵌套的正圆形符文,再将其拆成两套阵图,标上大小长短、注意事项,以及容易混淆的繁复细节,足足用了十张纸才算完成。
连雨年挥手造出一团微风吹干墨迹,随意地拢起纸张,递给择青:“去吧。对了,刚才的话只跟陛下说就好,别再给各位大人们增加压力,他们承受不了更多了。”
“其实陛下也……好吧,陛下毕竟是陛下。”择青小心地收好阵图,“先生是不是还未用饭?膳房已经备好早饭,奴婢这就为您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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