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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伯心有余悸地问:“这里头应当不是织毯吧?”
“哪儿能啊。”侯跃嘿然一笑,也不讲究什么虚礼,当场把箱子开了,“喏,您自个儿看看呗。”
一箱子花里胡哨珠光宝气的绸缎布匹把曲伯看得心脏一梗,两眼发黑地把箱子盖了回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送走了那些织毯啊!
曲伯心肝都颤起来了。
易鸣抬起一箱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们北方人……当真是品味独特。”
“那当然。小郎君亲自去布庄里头选的,都是好料子。”侯跃也扛起一箱,笑道,“我来帮着搬吧。老伯您带个路?”
“罢了,罢了。”曲伯老泪纵横地引着他进府,“这边请。卫小郎君……实在破费了。”
“老人家不必客气,应该的。”侯跃大大咧咧道,“祝郎君若是喜欢,咱们府里头还有。”
曲伯险些踩着自己的脚。
另一边,高邈还没来得及坐下,又被德音拉去了院里展示新学的刀法。谢幼旻稀奇极了,跟过去蹲在廊下乐呵呵地看热闹。
屋里炭火烧得温暖,祝予怀换下了斗篷,随意披了件大氅,坐在案前烹茶。
卫听澜在旁坐着,有些心绪不宁。
他看着祝予怀一身素净,隐隐有些担心起自己自作主张挑的那些衣料了。
祝予怀这人没有太多的物欲,一根竹木簪子用了好几年也不见换,虽爱喝茶,屋里常年却就那么一套简单的青瓷茶具,衣裳换来换去,总只有那么几件月白的。
印象里,除了月白的,就是芝兰台学子统一所着的青衿。
记忆中,那身青色缀兰花纹的衣裳,祝予怀穿在身上似烟柳垂新,煞是好看。
去布庄挑选衣料时,卫听澜本想着投其所好拿几匹月白色的精细料子。可等到了地方,却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料子前迷失了方向。
可能是鬼迷心窍了。
卫听澜讷讷地在心里想。
他竟有些情不自禁,想把最好的绫罗绸缎都捧到祝予怀跟前,叫他一件一件地穿给自己看。
不滞于物
祝予怀嗅了把茶香,抬头时见卫听澜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卫听澜镇定地收回目光,“只是有些好奇。九隅兄的喜好似乎颇为专一,茶只爱饮云雾,颜色也只喜月白。”
祝予怀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动作不紧不慢,搁下空了的茶则,又让烧热的水徐徐冲下,顷刻间满室都荡开了清冽的茶香。
他低头控着水流,浅笑道:“濯青怎么这般笃定?这话说的,像与我认识了好些年似的。”
卫听澜眨了下眼,脊背微微有些紧绷。
祝予怀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接着又道:“倒也不是因为钟情,只是不执着、不在意而已。我饮云雾,也能饮糙茶;能穿月白的细料,也能穿粗布麻衣。这些外物在我看来没有太多的区别。你所见的‘专一’,只不过是因为我习惯了,没必要费心思特意去换罢了。”
他抬指点了点案上的青瓷:“就像这套茶具,只要它不碎不坏,我便会一直用下去。”
卫听澜问:“要是碎了坏了呢?”
“当舍即舍。”祝予怀不甚在意地笑笑,“先师曾教导我一句话,我颇为认同。‘不滞于物,方能不殆于心。’”
卫听澜心间陡然一冷,手指微微蜷紧。
不执着、不在意……所以一旦有些东西成了累赘,便可以毫不留恋地丢弃吗?
他从前恨祝予怀,恨的便是这份冷情冷性。
分明面上待谁都温柔似水,却仿佛对谁都不会付诸真心。从来都是那般果决清醒,理智得近乎凉薄。
甚至连死……也死得那般狠心决绝。
卫听澜看着祝予怀摆弄茶具的手,瘦削、温润,没有刀茧和伤疤。可那曾是一双拉弓提刀的手,它们怎能如此干净无暇,就好像明晃晃地在说,他祝予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前尘往事都与他再无干系,他从此再也不沾这浊世的污秽了?
凭什么祝予怀什么都忘干净了,凭什么祝予怀可以放下,可以置身事外,只有自己一个人带着记忆活过来了?
他心里嘈错喧嚣,又燃起了一股名为不甘的火。
茶水泠泠的倾倒声渐歇,祝予怀抬手挽袖,将斟好的茶递到他手边。
卫听澜却是碰也未碰:“当舍即舍……你对人也是如此吗?”
这话问得很凶,甚至有那么点张牙舞爪的意思。祝予怀动作微顿,抬眼看了他一会儿。
两厢无言中,祝予怀的神情柔和下来,浅色的唇略微弯起,荡开了无奈的笑,像在看一只发脾气的小兽。
“这是什么傻话。”他平和地说,“人是人,物是物,岂能一概而论。”
卫听澜有须臾失神。
半开的窗泻下几缕霜色的光,照着满室遥远又熟悉的陈设。祝予怀坦荡地望着他,目光清明,笑意和缓,和前世自己重伤在卧时,那个在窗边陪自己看竹的人影重叠在一起。
卫听澜满腔的无名火骤然没了宣泄口,挣扎了几下便哑了下去。
有什么可动怒的呢?
最开始被带回祝府的时候,他分明是感激着、贪恋着这份温暖的。
后来渐行渐远,耿耿于怀那么些年,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太耀眼,照得他自惭形秽还不愿承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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