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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十三年夏,皇帝前往行宫避暑,特设晚宴,四品以上官员到场赴宴。
兵部左侍郎称病,右侍郎因故未到,兵部尚书萧仲文入座,两旁空空落落。席上十分喧闹,交错灯影里,推杯换盏的官吏无数,萧仲文左手挽袖,右手执杯,垂首自饮三杯。三杯已过,无人上前与之攀谈。
待到半壶酒下肚,皇帝迟来,众人纷纷起身,躬身行礼。皇帝免不了寒暄两句,举杯再邀臣下共饮。
宴会才开始,朝中几位新起之秀争相与皇帝敬酒,皇帝含笑应下,又陆续点名了席间几位重臣,以表体恤之意。
觥筹交错间,萧仲文一人独饮,酒壶倒空了,便招手示意来人续杯。他的席位仅次皇室宗亲之后,许多人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
萧仲文垂眉敛目,他遭皇帝冷落,早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儿。他手托着腮,指尖轻弄一下白玉杯托,他想,待到宴会过半,饮至面色醺然,再借醉酒踉跄退席,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昔日圣眷正浓的兵部尚书一朝失意,叫人看了笑话,落下话柄,以此博得上座那位一丝丝的垂怜。
皇权铁血无情,明明怜悯是权谋斗争中最无用的东西。
可萧仲文如今只剩这下策了。
一曲歌舞演奏完毕,有人献上来一盏双色荷花。皇帝兴趣颇浓,让人捧花呈到桌上来,他赏玩片刻,不能释手。
那花瓣舒开,姿态妖娆,一半是羊脂白玉,一半是落日烟霞。荷花美丽,皇帝仿佛是喜欢极了,摆弄一会儿又喊人拿了剪子来。
他将茎上发黄的叶面和根须仔细修剪干净。
而后他笑说:“这双色荷花十分稀罕,连朕见了它也觉得欢喜,虽不忍削落它这么大片的花叶,但为了它日后生长得更好,朕也只能忍痛了。”
他略微迟疑,又开口道:“叶子发黄就要及时剃落,腐败的叶片会逐渐将整朵花蚕食干净,当断不断,是朕最不愿见到的。”
萧仲文抬眸,皇帝的眼神垂落,二人视线短暂交汇。
皇帝很快错开了目光。他嘴边噙着笑,淡淡看场上众人解读他话中用意,各怀心思,各执一词。
杯中酒未尽,萧仲文站起,悄声离席。他想,他何德何能,看皇帝亲自为自己演了一出戏。
行宫夜里,凉风穿廊过,过道两旁柏树成荫,风声响动。萧仲文今日格外不胜酒力,他倚着柏木勉强借力,一张脸面色红躁,目光难聚。回忆如潮水纷至沓来。
盛夏,一年暑气最旺时。年轻的君王亲自授他以玉带,他快步从高高的王座下来,捏紧他一双手,目光如炬:“萧爱卿,朕喜欢听你说故事,日后,你便能常常说与朕听了。”
“你来了,朕从此便有了依靠。”他含笑,手指殿上苍翠欲滴的盆景,“朕愿北国江山千年万年固若金汤,一如这松柏,常青不败。”
“你我君臣也当如是。朕愿与爱卿,义深且久,惠及万民。”
萧仲文胸口一阵钝痛,喉间涌起腥意。宫人见兵部尚书痴痴仰头,滑坐在树下,嘴里喃喃不知所云,便急忙赶来搀扶他起身。
萧仲文谢绝了陪同。他是只身前来的,微微醒过了酒,又只身走回去了。
尚书府的门前落灰了,两座獬豸许久没擦洗过。今年立春前后他遣散了府里大部分做事的仆人,只留了几个生火做饭的老嬷。他大抵是挨不到秋末,在皇帝的授意下,去年批他的折子已垒得半人高了。
萧仲文回房解了官服,仰躺在太师椅里,疲惫阖眼,神思倦怠。做饭的老嬷与他同乡,是个哑巴,对他倒十分体恤,听见他回府的声音,便连忙起身做了醒酒汤端与他吃。
萧仲文喝过后,许久都没有睡意,干脆到书房拿了棋盘来,自弈一局。
时已三更,夜色浓浊,夜风叩窗门,烛上火光摇动,门板哗啦一下敞了开来。萧仲文不是习武之人,也察觉门前杀意顿现。
他想,皇帝竟如此按耐不住,后世岂非落下恶名。
他抬眼,看见男人进门,仍是有些吃惊。
红衣的沙弥走到他跟前,缓缓落座。
萧仲文有些诧异,但也不慌忙,他手中执棋,稳当地落下一子。
沙弥观他,萧仲文低头观棋:“李清正入狱问斩后,至今已有五年了,你如今才来寻仇,会否晚了一些。”
沙弥眼睛瞎了一只,另一只眼球血丝密布,肿胀骇人,他声音哑然,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师兄,你知道的,老师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子落棋盘,其声清亮如玉石相击。萧仲文只是问道:“败局已定,你们至今还不肯收手吗?”
沙弥也不立即答他,只是看了会儿棋面,然后取过黑子来,与萧仲文对弈。
黑子与白子交缠,原本不分伯仲。沙弥先手,落下精妙的一子,直入腹中,取下萧仲文小片地盘。
沙弥沉寂片刻,开口反问:“师兄如今已置身炭火之上,还要这般轻易断言他人的存亡,岂非自视甚高了?”
萧仲文捏着棋子琢磨了一会儿,沙弥棋艺精湛,局面一时难破。
他想了想,不吝下问:“那你觉得我该当如何?”
沙弥眉心一跳,并指甩出一枚黑子:“师兄与我,便如长河奔流,原本就是共生于大海,只是师兄半路误入歧途,分流出海,如今却遭沙石无情截埋。”
“长河既已到死路,为何还不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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