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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瑜自游廊下穿院回房时,卧房内的灯已经点着了。
他神色微妙地掀开拱门垂帘,又绕过屏风后,看见汤禾正将煎好的药往瓷碗中倒。药色深,黑黢黢地汇聚到一处,连枝灯的烛光也被吞进去。
汤禾抬头见是他,连忙搁碗过来,为他系好氅衣系带,又扶他坐下,关切道:“主子,雨后天凉,怎么在外头待了这样久?”
季瑜慢吞吞捧住了碗,温度贴着发烫的瓷盏传过来,他方才呼出口气,问:“汤禾,你有没有觉得,兄长近来变化得有些大?”
“主子是指哪些方面?”汤禾替他关上窗,说,“属下倒也略有体会——似乎自从那红倌入院后,世子对咱们的态度就变得有点奇怪。不过自那人离开后,似乎又渐渐回归从前了。硬要说的话,许是情色误人,一时扰乱了心神。”
“可说到底,世子也是您的亲兄长,血缘关系斩不断,世子又分外看重这一点,十几年中均如是。”汤禾又端了只小碟过来,上头摆了三块酥山糕。
他将点心往前推了推,说:“药凉了会更苦,公子趁热喝完,再吃些甜的压压味儿。”
季瑜啜了一小口,稍显疑惑道:“汤禾,亲缘当真牢不可摧么?”
“自然。”汤禾说,“世间关系千万种,但除却血缘与恩情外,其余皆是用利益做纽带。”
“利,益。”季瑜缓慢地咀嚼完这两个字,很是纯然地问,“那么汤禾,你这样忠心耿耿地留在我身边,是想获得什么利益呢?”
汤禾当即跪了下去,磕头间掷地有声道:“汤禾从无他想,但求终生随侍左右,以偿主子救命之恩。”
季瑜转动着眼珠缓缓下移,只瞧见汤禾的发顶,他在这瞬间记起了十年前的冬夜。那天父亲季明远得空,牵着他的手在阳寂城中漫步,汤禾就蜷缩在城墙角落里,蓬头跣足,手臂上肉色斑驳,露出来的全是血与泥。
五岁的季瑜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像看一条被剥掉皮的狗。
他进而想到尸体腐烂生蛆的样子,污血若横流一地,白肉黄脂杂陈其间,内脏如果也淌出来,就会......
就会像一幅画。
季明远手掌收紧的力道叫他回神,高大的父亲俯下身,好声好气地问他:“小阿瑜,怎么一直盯着这人看?”
季瑜眨了眨眼,他将血腥泥泞的思绪收回去,又拾捡出母亲李程双夜夜附耳的细心嘱咐,于是尽力想象着好孩子应该有的反应,怯生生地说:“阿瑜觉得,他好可怜。”
“那小阿瑜想救他么?”季明远望过去,年轻的肃远王眼神锐利,一眼就识别出创伤下紧实的肌理,看出了汤禾功夫不差。
季瑜抿了抿唇,问:“可以救他么?父亲,我想救救他。”
“当然。”季明远笑了笑,揉着幼子的脑袋说,“好孩子,若能医得活,他便是你的人了。”
于是汤禾垂着脑袋,像死狗一样被拖回了肃远王府。三月后他又伏地拜在季瑜身前,做了十年间随行的影。而今汤禾同样这般低下头,那高束的冠里横插着发钗,幻化成将他钉死在季瑜身边的长针。
多有趣。
原来这就是恩情。
季瑜在苦药味中眨了眨眼,一整天的沉郁困惑终于稍稍得以缓解,继而他温声说:“汤禾,地上凉,你快起来吧。”
汤禾这才起身。季瑜敷衍地喝着药,面色愈发白起来,他揉着小腹,低低咳嗽了两声。
“那些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留在院子里了。”季瑜小声道,“汤禾,这么多人看着,你还能偷偷出府,去给母亲传信吗?”
汤禾颔首:“自然,此乃属下份内之事。只是今日,公子想要报些什么?”
“这些锦衣卫来院里,看得实在太仔细。不像护卫,倒像是在查些别的什么。”季瑜说,“年前校场烧得干净,如今两千余人作鸟兽散,倒不必担心定西府衙门能查到什么痕迹。只是太子死得不好,外祖到底受到了牵连。”
“皇上应该是起了疑心。”季瑜思忖片刻,“半月前他果然如同母亲所想那般,关心父亲身体是否康健。而眼下,他应是在怀疑太子的真正死因。你且将事情说清,问问母亲接下来如何是好。”
汤禾一滞,随即道:“那么公子独自在京,处境岂不危险?”
“我不是一个人啊,”季瑜轻飘飘地说,“府中自有血亲作陪。汤禾,兄长如今也在衍都呢。”
***
春来衍都多雨水,后半夜雷声轰响,闪电扯破了厚重阴云,水声便如盆倾覆。直至第三天清晨,雨依旧没停。
司珹与宋朝晖刚下轿,就被彻底濡湿了衣袍。连安大街的水已经积到了小腿肚,二人卷了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随胥役往采青阁去。
领路的胥役干脆赤着足行走,边倒靴子里的水边说:“最新死的这个,今早被发现倒在后巷低洼处,这尸体泡了大半夜,都快发涨了!哎哟宋大人,您可得当心脚下。”
司珹眼疾手快地扯住了宋朝晖,好歹没叫人栽到水里去。这样的天打伞也没用,宋朝晖抹了把湿淋淋的脸,将浸透水的沉重官帽摘下来,扯着嗓子压过雨声:“死者的出身——查清楚了吗?”
“自然自然。”胥役点头哈腰,也要涉水来扶他,可宋朝晖摇摇头,拒绝了那只刚掏过靴子的手。
胥役讪讪收回手,继续道:“这次的死者同前三次一样,都是采青阁中妓子。他入乐籍前乃是安州沈家人。十二年前,沈家犯事抄家后,他因着年龄小,长相又清秀,就被教坊司送到了采青阁。”
宋朝晖刚理好的发又胡乱贴着脸,他快被无处不在的水珠搞疯掉,面色不虞地说:“最初被杀害的三位妓子,也都曾是官家子,没有被牙婆卖入阁的吧?”
“没有没有!”胥役恭维道,“宋大人记性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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