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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泓垂眼看着他,没有催促。
简牧云默了片刻,终究承接不住这样和蔼的目光,他慢慢地别过脸,小声说。
“老先生,许是认错人了吧。”
“或许吧,”温泓笑了下,“孩子,我还没说你究竟像是谁呢。”
简牧云手指蜷缩着,不答话,不敢瞥眼看,更不想同其对视。
他在这霎那,如采青阁中初见长姐那日一般,只想要逃遁。
府丁搬来太师椅,温泓被温宴搀扶着缓身坐下。他瞧见简牧云耳上的裂伤,终究没有逼问下去,只说:“我老了,年轻时候的许多事情,都再记不清晰。我瞧你亲切,可你却还这样年轻,许是某位故人之后,也可能是故人太久未见,我已经混淆了他的面容。”
简牧云在这通解释里闭了闭眼,喉结小幅度滑动一下。
温泓果真认出他来了么?
简牧云不知道,也不敢细想。但他清楚往昔再不复,简家早已不是世家清流,而是泥沼飞灰,亡魂游鬼。
十六年前简家轰然而倒时,避开的人方才得以保全自己,踩着尸体的人好些摸到云中梯,翻找废墟的人却只能惹得尘土满身、血染五指。
简家像一道伪作的陈伤,被线脚密密缝好了,盛世清明的口子就被填补上,可其下的脓血尚未清理。余烬只掩埋掉陵乐城里的屠杀,天亮后四方歌舞又升平,大景终究称得上长治久安。
长治,长治啊。
简牧云知道坦白身份意味着什么。
如若扯开针线必将溅到脓血,那么来做这件事情的只能是简家人自己。他不想对方才救下自己的温氏恩将仇报,如同姐姐不愿牵连收留她的世家一样。活着意味着苦痛与铭记,可无论二者中的谁,都不应当施加给无辜者。
余光里廊下紫藤花婆娑,铃铎声拨弄着沉寂。简牧云收回眼,虚弱地问:“不知救我的,究竟是贵府哪位公子?再生再造,我合该当面叩谢恩公。”
“对哦,”温宴握着给祖父扑凉的小蒲扇,问,“小叔和先生,怎么还没来呢?”
***
小阁楼二层卧房的门已经叩过三轮,司珹依旧没来开,也没应声。
季邈心一横,直接推门进去了。
昨夜两人顺地下渠道摸入连安大街时,已近二更天。季邈弯腰行了好长一段路,腰酸背也痛,临到甬道稍稍开阔时,还没怎么活动手脚,水里便缓缓飘来一个人。
回去的路就更难走。虽有司珹帮忙托着腿,可背人到底得季邈来。二人均匍匐着趴行,背上的段隐青流血,身下的水也没停歇。折折腾腾近一夜,好歹将这位嫌疑重大的魁首带出来,没叫他死在渠道暗河里。
三人俱脏得不成样,泥澡苔藓胡乱蹭了满身,刚回温府就被分别抓去沐浴。季邈嫌发间沾染上水臭,洗得格外仔细。擦身换新衣时听罢李十一汇拢的情报,就来找司珹。
他敛着思绪,绕过了屏风。
卧房内室却没有人。
庭内小风仍穿堂,竹帘轻轻晃,司珹的脏衣服被收走,干净的外袍与中衣俱挂在木拖上,床榻也空荡。司珹人能去哪里?
这会儿屋内没有斜晒,风透竹帘又过冰盆,分明应是清凉的,季邈却莫名捕捉到一丝热气,他立刻寻迹而去,猛地揭起浴房垂纱,又快步绕过琉璃屏。
司珹人泡在浴桶里,堪堪只余半个脑袋,水中乌发散漫。他埋着脸,鼻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到水面,漾出圈圈小涟漪。
司珹眼睫垂阖,呼吸声轻缓。
……竟在浴桶中睡着了。
天光正盛,小竹帘难遮挡,满屋都亮堂。司珹不知泡了多久,桶内已无热气蒸腾。澡豆化后水中微微泛起白,季邈却觉得这是从司珹身上浸泡出的色。
他在水里,像浅潭里搁着块白玉。
季邈眸色晦暗,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临到他走到浴桶边移开木拖,司珹才颤着眼睫,似醒非醒地看过来。
“嗯——”司珹拖长了尾音,呼吸有些浊,吃力地说,“季,季……”
“还成,能认得出我。”季邈说着,探一把他额头,“昨日清晨退了烧,这会儿又有些发热。怪我,不该放任你一起进地下渠,又连着两日通宵。”
“不怪。”司珹颠三倒四地说,“段隐青,别送到大理寺去。他昨夜是不是烧、烧了什么东西?我闻到烟味儿了,这人身上藏着不少秘密,我们得……”
“他烧了采青阁中庭,小阁楼里死了个人,是安州蒲氏的蒲既泱。”季邈叹了口气,“一醒来就关心这些事,怎么不关心关心你自己?”
“热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司珹浑身筋骨泡舒服了,一时懒得动弹,就由着季邈的手放在他颊边,放松地说,“休息两天就能好。应该是前天夜里淋到雨,又中了麻药,这具身子到底还是有些体弱。”
季邈蹭着他脸颊的手忽然微微用力,问:“这具身子?”
“……我这具身子,”司珹往下滑一点,终于彻底睁开眼,“省下一个字,将军就听不懂了?”
司珹说话间别过脸,不给他摸了。
季邈搓了搓指腹,掌心湿潮的温度仍在,他却没急着追过去。
“是,”季邈沉默须臾,忽然笑了一下,“我不懂。”
司珹小臂破水而出,也碰了碰自己侧脸,果然有些烫。他没抬头看季邈,只道:“寻洲,我头有点晕。”
季邈说:“浴桶里泡了这样久,没生病也得晕——现在是要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抱你出来?”
“抱也太麻烦将军了,”司珹不动声色,要去捉木拖上的浴袍,说,“我有手有脚,还是自己……”
他五指虚抓一把,差半寸没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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