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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晦暗,瀚宁城外仍落雨。零星雨丝从窗飘进来,濡湿了楼思危的外袍。
楼思危喉结滑动,勉强道:“……方凌鹤。”
凌鹤是方鸿骞的表字。楼思危上回这样称呼,已经远是十年前。那会儿他尚在越州衙门,随车马入瀚宁城时,由年轻的提调官亲自接引。
赈济卫所的粮食分散往各营,方鸿骞嫌军帐里头太闹腾,便调出半日休沐,带楼思危逛了瀚宁城。
彼时恰盛夏,瀚宁城内草木纷繁。主街并不阔,却实在很长,依偎望哀山而生。那会儿楼思危的马也骑得不好,方鸿骞放慢了速度等他,俩人晃晃悠悠,在黄昏里入了小酒肆。
方鸿骞要宴请他,阔阔气气摆了一整桌菜。一时忘记自己已经不再是富家公子,衣上云锦也改换了素麻,楼思危眼见他掏尽自己的钱袋,仍还差半子,终于抬手阻止道:“要不,我来?”
方鸿骞有些坐立不安,楼思危却浑不在意,他夹了一箸野蔬,问:“真同家里闹掰成这样?”
“是啊。”方鸿骞说,“我父亲那人的性子,你也很清楚,他是经不得半分忤逆的,将我净身赶出来,已经算是手下留情。”
楼思危说:“既然早已料到此境况,不藏银子可不像你。”
方鸿骞哈哈一笑,抚掌道:“知我者,岱安也!可那点银子哪儿够花呀,你不知东北军中供给十分吝啬,发到手上的哪儿够人活?我也不能干瞧着同营兄弟受苦,自己吃香喝辣啊。”
他啜一口酒:“你说到这个,前些天有兵闹事,要求改善待遇。塬安侯派那云州应伯年去镇压。可他分明很清楚应伯年近来风头盛,同营中人关系也处得好。”
楼思危来了兴致,问:“应伯年去了吗?”
“去了啊,”方鸿骞说,“他不仅去了,还真把抗议者劝了回去,只轻飘飘打了领头者二十大板。结果一转头,他就自己负荆去了塬安侯营帐,说是自己管教不力,叫塬安侯尽管打,又叫塬安侯罚了自己的俸分拨下去。”
“塬安侯怎么敢打他?他近来屡立战功,似乎又同安州蒲氏有私交。塬安侯大惊失色,连忙将这尊大佛劝走了,硬生生吃下这个哑巴亏,自此再不做这种缺德事。这两日,营中饭食已经好了些。”
楼思危失笑道:“他也真是个趣人。”
“这世间趣人万万千,要真讲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方鸿骞也笑,摆摆手道,“不说他了,还是来聊聊你吧。”
“岱安,你如今在沽川轮值,可是来年二月归京?”
楼思危点点头:“是二月十五,届时我回京,不知会被分任至何部。”
方鸿骞问:“六部之中,你想往哪儿去?”
“我不想入六部。”楼思危说,“我最想去大理寺。方凌鹤,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在沽川布政使司,核了太多冤假错案。人命写在卷宗上是数字,扯出来就是血淋淋的肉,亲眷流不尽的泪。”
“这世间不公不正太多了,权势压人、金银封口,枉死者却何沽?我总想着做点什么,这就是我最能做的事。”
方鸿骞举杯,笑道:“原来岱安想做獬豸。你想要,便去做!来日我归京,为你慷慨歌。”
楼思危嗯一声,举杯同他碰了盏,年少时的酒花溅起来,再落下,就变作了窗外斜雨、眉眼湿痕。如今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已经都不再年少,方鸿骞身上军甲犹在,他却孑然一身,只余空荡荡一素长袍。
回首一词总叫人生怜,楼思危匆匆收回眼,今日却无酒,供他再酩酊了。
“楼岱安。”方鸿骞落座蒲团上,只问,“你我多久没见了?”
楼思危是记得的,却垂着目,说:“许多年了。”
“十年。”方鸿骞喉结滚动,“莫约一月前,衍都传出了你的死讯,我当真以为……”
“我是死在了衍都,”楼思危默了片刻,说,“今日我找你,实乃大不敬,你怎么敢应?”
“大不敬的事情我做多了。”方鸿骞笑一下,“你用这个,就想要吓退我?那我早在十五年前就该被父亲吓破胆。”
“说吧,不得已来找我,岱安所求为何?”
楼思危微微愕然,他看着方鸿骞,喃喃道:“你不问我吗?”
方鸿骞啜了口茶,坦然道:“我问你什么?”
——问我为何落得此等境地,问我何故惹上一身脏名。
楼思危喉间滑了滑,却最终只低下头。
方鸿骞举着茶杯,将这一切都瞧得很清楚。
怎么能不懂呢?
大景不是没有过直臣,方鸿骞出身显赫世家,很清楚历史上诸多忠臣谏臣的结局。教导先生说此乃魏晋遗风、文人气节,却又劝他要明哲保身,劝他官场之道,最讲究不过和光同尘。
许多话方鸿骞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他到底记住了那些文人,记得他们之中,得以善终的不过寥寥。
为什么圣贤所言,往往同世道所现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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