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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朝宫室壮丽横肆,倨占山陵,未央前殿盘踞龙首山,周遭廊桥来复,飞鸟游掠,其上青霄冥冥,云在轩顶。
自升光门去往未央前殿,有两条通道,一条绕到端门内,登前殿台阶,一条要从宣明殿过、在走复道廊桥。他们走的是后一条,往前这通道宿卫森严,十步一哨,如今人都撤去了,阶道上只有两道足音,愈显得宫宇空寂,长街寥落。
这一路,李弈也未携卫兵,只一个人,他走在前,齐凌走在后。起先尚快,逐渐越来越慢。
远处弩兵和羽林残军已都抛作了点点黑影。
越往高处,风声越急。
满灌廊间,吹衣袍烈烈。
层层金檐流光溢彩,近处生光远如影,廊桥穿插来复去,若蛟龙登九天,依稀盘绕云雾中。李弈在未央前殿的廊桥前停住脚步,回头看时,齐凌在他一丈之隔,眼睛一直盯在他背后,手里提着刀。
“是臣失礼了。”他让开一步,侧立道畔:“陛下先请。”
齐凌浑身紧绷,沉默着,驻足好一会儿。李弈也不急,朝廊桥外眺,临风赏景,怡然旷态。
“站得高也有好处,譬如,若今日我在此观战,就不会让你有机会靠近朱雀门。”
未央前殿地势极高,廊桥上俯瞰,诸殿都在足底,弥漫在战火里的长安城也尽收眼底。
齐凌脚步一深一浅,踏落木纹层叠如云的桥面,也随他目光看出去,但毫无停留之意,擦着他身要过,李弈却蓦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肩膀。
手底下是坚甲,坚甲下的开裂的伤口。
齐凌眉心紧锁,面颊抽动,硬将一口冷气生生咬在牙间。
李弈冷冷目光锁住他露出痛苦之色的侧颊,如鹰隼定睛,似猛兽衔颈,目中森然杀机,若能有形,已化作刀刃杀到生机流动的脖颈边。
“上一次见陛下,是在角抵场。”
齐凌此时旧伤未愈,征战半日又负新伤,血迹尚未干,此时业已力竭,登阶都数度撑扶栏杆,更遑论使力挣开他。
只得受他所制,一动不动,任他逆眸端弑,悲风拂颈。
“那次,你输给了我。”
他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未尽全力,让你一回。”
李弈哑声笑着,笑声悲苦,像呜咽在喉咙里翻腾,忽猛地一使劲,握肩把臂,将他掷抵在廊柱上。
轰然一声,整座虹桥都在震。
高处风疾,呼啸着,争先恐后灌进,向甲缝里灌,底下便是百丈高楼。
纵有铁甲护身,齐凌脑中也撞得懵然一瞬,背里闷窒痛楚袭来,气血直涌喉口,又被他咽下。
李弈忽道:“我从章华带来了三十一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齐凌脊背微僵,面庞阴云骤起,郁郁积于眸。
李弈喉头不住滚动:“其他人都死在诏狱里。”
“我知道。”
那只手猛地收紧,像铁钳,硬如山,几要捏变肩甲上的狰面龙首:“你也知道我蒙冤。”
齐凌垂下眼睛:“比你更清楚。”
他眼圈微微泛红:“究竟……为何?”
齐凌转头看着他,嗓音低哑:“保皇后,保太子。”说着,嘲意从眸中流出来:“啊,自然……我想不到我的皇后拼死,也要保你。早知如此,我自会另择一法应对。只是那时,牺牲你实在最方便。”
李弈握着他的手不住地发着颤,额头也鼓起道道青筋。似乎随时,都能将他从这高入云霄的廊桥上推下去。
他心潮起伏,喘息重得几乎难以说出完整一句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他们受你驱驰,为你征战,你舍他们如敝履,你为天下之主,对错是非……清浊……都不辨……”
“你为贼军所用,为夺北辰门,挝杀无辜,孰是孰非?你不为贼军所用,替我攻城,生灵涂炭,又孰是孰非?你今日杀我,主幼国疑,天下丧乱,谁清谁浊?你今日不杀我,部下枉死,含冤莫白,又孰为清,孰为浊?”
齐凌厉声问罢,见他面色变幻,一时答不出,冷笑道:“人无一日不负人,谁活世上又不为人负,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便也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李弈呆住了,张开口,嘴唇颤抖着,一时搜罗不出词,只觉一句冷血寡情不足以尽道他为人,又竟无法反驳这些话。
“难道……人命如草芥?”
“非如草芥,就是草芥。”
李弈浑身战栗,遍体冰凉,仿佛落入深渊,又好像被一双始终照摄他命运的冷眼攫住了呼吸,沉溺深水之中喘不过气,不止手腕,握在他甲上的每一根手指头都在颤抖。
齐凌还是看着他,生死系他一念,却浑然未惧。
笑容讥诮:“我是天子,每一个决定都会有人死,你是将军,每一战也都会有人死。莫非死在战场上,便人人都该死?”
李弈一时哑口无言。
“不是今日战场死,就是明日朝上死,一场大战斩千万,血流漂杵,一场大旱饿殍千里,白骨蔽平原。四海之内,百代高堂,万世之疆,谁人不死?”
他面颊抽动,目露冷光,神色微狞:“朕知道李将军,纯挚重情,但你和朕,都在万丈廊桥上,是手执重器伤凡庶者。望你就算起心谋逆弑君,也不要用复仇这样的理由……我倒宁愿,你是出于一己私欲。”
李弈目中掀起惊涛骇浪,胸口剧烈起伏,握在他肩头的手松了又紧,掌心已为尖锐处磨出血来。
他笑了起来,眼睛却像落在深潭里,黑又深,翻着波澜,随时都会漾出水。
手指慢慢的松开,先是松了指节,再抬起扣压的腕。最后,是他压下来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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