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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前殿里所有门都开着,正午的光从外面洒进来,门槛和门后的斜影投落殿内。
满殿里擦洗明净的砖似一整面巨大铜镜,内鉴殿堂,使地面以下再接一座地底楼阁,地砖底下的天阁藻井,上下辉映的明烛流丹,一上一下的两座龙椅,还有在水一方、临水照花的倩影。
斯情斯景,似幻似真。
朱晏亭手里还握着一卷礼单,是在与礼官说话时转回头来的,低低的吩咐落下半句,被他忽然的出现打断。
大殿空渺,还有温柔的余音未尽。
她嘴还没合上,面颊上忽有明光一闪,齐凌以为是殿外的光,忽然看清是两道倏然滑落的泪水。
佩刀不知不觉脱手,不是何时坠到地,他大步走入内。
朱晏亭呆呆看着门口似水墨晕开的黑赤斑驳的影靠近,一步一步,有响动震得耳畔嗡嗡如将失聪,而后身后一股大力袭近,便被揽入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里,甲上的血腥和生铁凛冽气味陡然冲溢整个鼻息。
她才发现脸上不明的痒是泪水,泪落在已扭曲变形的肩甲上。
他手臂紧紧搂在腰后,将整个身躯都沉下来,面颊贴在她颈窝里,甲陷软衣,附体生凉。她身躯陡然战栗,伸直了腰,甚至微微后仰,才将手臂伸出来,环过细伤道道的斑驳颈项,掌心轻轻覆在后脑上,指尖颤抖,像在安抚他。
而这安抚非但没能使他安静,反倒惹贴身硬甲发出剧烈擦动的细细咔嚓声响,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双足离地悬空抱起。
她低声惊呼,脸色惶然,念及他肩背之伤,只轻微挣动。
而他手臂稳当如磐石,将她抱得极稳,向她身后走。
她忽不记得这座殿宇里还剩下什么,宫人都已避出去了,空荡荡的,光影杂错深闭门。
在视线里后退的,有明灯一树树,丹墀一阶阶,再往后,再往后是什么?
当身体终于落到冰冷实感,龙蟠云腾的金色刺入眼角,裙角锦绣流曳龙尾上扬扶手,青丝如瀑遮盖怒睁龙眼——才发觉身后是未央前殿里那座冷然盘踞最高处的龙椅,她猛然仰头,背脊绷紧,心头生悸。
齐凌抱她在龙椅上坐稳,也蹲下|身,面庞垂落,侧脸堪堪贴到被宽大衣裙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间。
她一手抓住扶手,指节泛着青,掌心有汗抓不稳,纤纤指节衬得其上鎏金瑞兽愈加雄壮威风。
手透着不安,指尖顺着扶手下滑,撑到椅面上。
但双眼却抬起,看向华美空阔大殿。
丹墀之上视线再无遮蔽,一眼旷极,览尽壮丽,复自顾身影,裙裾垂落宽大龙椅。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使她慢慢放松下来。感受到怀里轻柔的气息,落在连她自己都险些忘记还有身孕的腹上。
这孩儿来得坎坷,来似春末偶感一阵风,无人知晓,一旦显迹,便形成了和他父皇之间的对峙之势。好似在腹中便会保护母亲,只在身孕之初闹动过,自她从昭台宫回到桂宫再到未央宫,登临偏狭之径、斡旋虎狼之属,连安胎药都没有喝,它也从未显示过自己的存在。
譬如在此之前,她察觉齐元襄意图不善,恐梦中被夺子,已足足三日未眠,腹中却平静得让她怀疑是否这孩儿早就落胎了,只是她没有察觉。
此刻,衣衫被他手掌抚平,重新显山露水,不似五个月的身孕,小得可怜。
齐凌抬起头来,眼尾通红,额发沾上血打缕凝着,烟尘满面,鼻峰也黑,从未这样狼狈过。
她一手环揽他温热后颈,指上丹蔻掠他发梢,反反复复看面上脖颈的伤痕,微微笑了,泪水又滚下来。
来之前洗过面上铅华,脱下了谒庙华服,取下玉簪,只一截檀簪挽发,皇后金印也收入匣中,再一次“脱簪戴罪”。
但如今满腹陈情说辞已都变作脑中空白。
事实上,自从见到他第一眼,直到现在,还未能完整说出一个字。
也许不必再说,从朱雀门火光升起的一瞬,他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甚至更重要的事全然托付给她。
或者更早,早到她曾经给他机会,能让他轻松一箭便挽回局势,他还是射偏了箭,她就知道了他的选择。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即便她行言悖逆,从来也并不纯粹,即便已经看到过诏狱收上来的香囊,他还是选择了信任她的只言尺素、一面之词。
最致命的驭人之术,是信任。
——付以举国相托的信任。
她便也在最紧要关头,投桃报李,报之以对夫、对君,最难下的决心和最大的忠诚。襄定叛乱,诛杀贼寇,遣将奉迎,归还大政。
并且,不再计较自己的结局。
她眼里含泪,注视他深眸,幽暗深邃,倒映着身后至高无上龙座上煌煌灿金。
手指轻轻地,扫过眉骨裂开的伤口、鼻梁烟灰、嘴唇边深深浅浅的血迹,一笑,泪花漾:“为你举江山性命托付,我不负你。”
齐凌年少登极,来路望之一片坦途,实则数不尽九曲回肠、险道恶滩,他听到过太多的忠心,也见识了比忠心更多的背叛。
母亲、叔叔、兄弟、妹妹、宠臣、嬖侍……
从东宫进入未央,这座龙椅日渐冰冷,前殿逐日空旷,故人一个一个凋零。
他曾设想,假若一日,需一个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直到白首。
叫天下臣民簇拥着,重楼殿阁掩埋着,普天之下,王土之上,但有所求,莫有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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