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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晏第一次在书里看到“会稽”两字时,刚满六岁。
虽然那时他已被称作“会稽王”很多年。
那是一个蝉鸣悠长的夏日,他开蒙以后便在建章宫受教,听当世名儒授课讲业,听得昏昏欲睡。
寻常太学的名师大儒大都苍首鹤发,学时和年岁都像深皱的皮肉和皓皓白发一样堆在脸上。
而他的经学先生不同。
这位先生名叫徐望烟,方及而立之年,相貌堂堂,仪容英伟,常着一身雅淡素袍。不管衣上甚么材质的布帛,叫他八尺之身一挂,都有些山闲野静,星河瀑落的潇洒意味。
他授《春秋》时不紧不慢,旁征博引,不似有些夫子那般考究章句、严谨古板,勿论教甚么都似在说故事,声音如玉鸣一般动听。
但夏长午燥,会稽王虽已是难得的沉静生性,也是一个才六岁的孩童,对着冗长书卷极易感到疲惫。
齐晏手中的一管狼毫洇着浓墨,浓密如扇的眼睫低垂着,颤得厉害。他两肩平稳,薄薄身板挺得直,若不是狼毫上的墨滴到竹面上,连徐望烟也不能觉察这位学生走了神。
他抿住了嘴唇,屋里安静下来。
会稽王伴读、丞相三公子公孙无殃不解地抬起头,徐望烟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也随着先生的目光转向了脑袋不住向下轻点的齐晏。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齐晏才觉察到这阵怪异的安静,一抬头,睁开了眼睛。
徐望烟和公孙无殃都在笑着看他。齐晏捉紧了笔,看见笔尖下已滴了一圈浓墨,当即面露赧色,耳根微红。
徐望烟问:“殿下困了?可要去歇一歇?”
齐晏忙摇了摇头。徐望烟道:“暑热易倦,那就不习经学了,但请殿下看卷上‘会稽’二字解乏。”
徐望烟讲《春秋》,不单说史,也会一丝牵万缕,传授周易、兵法、堪舆、水文等,博闻广识,极富趣味。
其实齐晏很珍惜他的授课,只是念着今日父皇要考问功课,天明才入睡,这才困倦到在课上睡着。
“殿下可是会稽王。”公孙无殃起哄道:“你连会稽都不听,如何治国?”
齐晏横他一眼:“我在看。”
“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徐望烟道:“殿下封的是一块美地。会稽治所吴县,吴越之地,山川形胜,登吴山能看云梦泽、武陵花,人杰地灵,多出仁人志士。”
齐晏盯着卷上“会稽”二字,顺着字的一笔一划,用视线描着在虚空中写了一道。虽难以想象出他话里山川景象,想象不到甚么是云梦泽、武陵花,也觉言辞留香,胜美难言。
公孙无殃是个浅白性子,比齐晏年长几岁。闻言“啊”了一声道:“云梦泽……听说皇后殿下故乡就在云梦泽。”
徐望烟笑道:“皇后殿下出身章华郡,隔得不远,在会稽以西。”
齐晏眼睛忽然睁大了一些,四只手指抓紧了书卷的边沿,看“会稽”二字又觉亲切了一些。
“殿下。”公孙无殃道:“待你归国就藩,也将我带去。我父是丞相,我就作会稽相,如何如何?”越说越起劲,没有片刻停息,又道:“到时我作参乘,给殿下牵马,带你去看武陵花。”
齐晏被他说得目中绽光,歪过头,眨了一眨眼,思索片刻,道:“可你说的这些,不是丞相做的,是弄臣所为呀。”
公孙无殃喉中一噎,面色泛青,没来得及说甚,徐望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他且笑且行,踱至齐晏跟前。
忽然,这位风姿雅卓,向来宠辱不惊、有名士气度的五经博士,对着六岁孩童恭敬作了一揖。
合拢相并的衣袖像晴空的白云,笑容似温曛的暖阳,低眉顺眼,眼角弯着。
“殿下觉得臣如何,可能向殿下求一职?”
齐晏惊得手中的笔坠桌面滚两圈,落到了地上,半晌没有接话。
徐望烟抬起脸,神色无半分作伪。
两人面面相觑。
齐晏陷入深思,分开的双手缓缓并拢,撑桌坐得笔直。
“好。”沉思半晌过后,点了点头,对他说:“我要让先生作我的国相。”
未料到他如此郑重承诺了一句,徐望烟竟片刻愣神。
“我呢,我呢?”公孙无殃凑过来问。
“你作参乘。”
“那也得有个官啊。”
“就叫参乘官。”
“这什么官,我怎么从未曾听过?”
徐望烟回过神来,微笑着,一语插入两人孩童斗嘴。
“他日赴会稽,要载满船花。”
他日赴会稽,要载满船花。
许是这话太适宜武陵深处的会稽,从此便深深烙在了齐晏的脑海里,在他想象之中,自己归国就藩,便应当是在春日,辞别了父皇母后和兄长,登上兰舟,带着徐先生和公孙无殃,载上满满一船的花,顺着九曲十八弯的河水一路飘荡着南下,登临兰馨漫道、飞花十里的会稽。
徐先生这样的人物,当与他一领鹤氅,让他临风对月,对酒而歌。
至于无殃,就给他一匹马,不需太快,只要能追得上獐子。
否则他会一直喋喋不休,他太能吵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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