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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月廿五那晚,草民遭仇人追杀,受了伤,不敢回府恐有埋伏,因而在外过了一夜。”
沈年一字一句向平华帝交代,字字铿锵,句句不假。
平华帝轻飘飘瞟向沈年,微垂的眼角边耷拉着些许细纹,唯一双眸子精亮透彻,洞悉世事。
平华帝漫不经心问了句:“你还有仇人?”
沈年依旧坦然:“是,草民是个粗人,不敢断言处事桩桩周到,无意中结仇也在所难免。”
平华帝目光一顿,这一回仔仔细细打量了沈年一遍,只是那双眼里暗含的情绪,始终不容揣测。
黄昏了,远穹的霞光映进太和殿里,平华帝的半张脸晕在金影之下,愈发难以看清他的神色。
大殿里静了许久,平华帝不发话,沈年便不动声色跪着,有霞色溶进他的眼里,仿佛火光燎原。
半晌,平华帝道:“你方才说你不曾收到过宴帖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年瞥了岁岁一眼,清稚的五官里隐有一丝难堪,他很少见到她这幅表情。
印象里,岁岁是那种极难得的聪明人,说话做事得体有度,应似江南清和月里湖光山色下的一阵微风,恰到好处的温柔,但此刻她长睫微垂,殷唇紧抿,眼底那一倏忽的慌色,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狐狸。
沈年思量道:“兴许是书童收到帖子后忘了告诉我。”
岁岁一怔,借余光看了沈年几眼,他依是直着身子,眸中若山间风动,时惊时定,圣上面前作假话,任谁也做不到镇定自若。
岁岁不知的是,这是沈年第一次撒谎,撒的也确实分外蹩脚,试问谁家书童敢把公主亲自下的宴帖忘于脑后?
平华帝又怎会看不穿,却不戳破,只道:“行了,今日问话就到此吧,你们都下去。”
沈年作揖告退,将行至门口时,闻见平华帝又道:“岁岁,你留下。”
他脚步一滞,面上掀起微澜,却没回头,直直走了出去。
岁岁闻言回身一揖:“父皇还有何事?”
平华帝正举目望向殿外,视线悠悠落在漫天金霞下那道意气风发的白衣上,问:“沈年如何?”
黄昏时吹来的风仍带着些微凉意,这一声试探被风卷着传入她耳里,掀起阵阵尘嚣,岁岁不敢给自己任何犹豫或思考的时间,果决答道:“女儿对此人并无太多印象。”
平华帝露出慈祥的笑:“朕还不了解你,你今日来不是为了宴席一事,而是怕朕会降罪于他吧。”
岁岁当即跪下:“女儿不敢。”
“不过情之一字,有什么敢与不敢的,起来吧。”
岁岁将将起身,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平华帝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如刃,道:“但,沈年不行。”
晚风飒飒,把她额前一抹发吹散,遮蔽住清亮眸光,她抿了抿唇,只道:“女儿明白。”
平华帝朝远方暮色望去,人至暮年,总忍不住看这些与自己相似的东西,苍穹间隐隐约约悬了一盏清淡透明的月牙,他不禁想倘自己这抹暮色西沉后,又当是哪一道清月照彻长夜?
许久,平华帝长叹一声:“倘若你真能明白就好。”
……
夜里月色黯淡,乌云重重,风呼啸吹了一整日,岁岁印象里第一次见到沈年时其眸底嚣然的野风亦如这般,不曾有片刻停歇,他就像裹在风里的一把匕首,刃面直刺天空。
身后倏然响起伴雪的声音,带着挣扎许久的犹豫:“殿下,奴婢上回把衣袍还给沈公子时,沈公子其实还让奴婢捎了一句话给殿下。”
岁岁眉目不期然跳了一下,想起那时她回来后似有心事,原是这个原因,便问:“什么话?”
伴雪低着头,手指缠在一起几乎打成结,再开口时声音出奇的细:“沈公子说,及笄宴他不去了,祝公主生辰喜乐。”
岁岁愣了一愣,却不意外,月影斑驳洒在她半侧脸颊上,如覆霜雾,她抬首望月,映了满眼清寂。
人间难求是两心同。
**
腊月初七,及笄宴如期而至,群臣相赴,明眼人都知道,这次宴席明面上是给公主贺生,实际上是为择婿,于是皆捎带上了自家已及冠的少年郎。
岁岁席于帘后,看着眼前礼舞乐曲,只觉意兴阑珊,昏昏欲睡。
宴中,不知谁将话题引到诗才学赋上,少年们争相起身吟诗作对一展才情,其中不乏阿谀奉承之句。
岁岁手托着腮帮,透过珠帘,但听得一群人喋喋不休,你吟一句我作一对,文人之间较起劲来,有如敞篷茅舍下的大白鹅,吱吱嘎嘎地聒噪个不停。
忽有一人指向席间一埋头吭吃的少年,道:“赵无尘,你为何不献诗于小殿下,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愿啊?”
那唤作赵无尘的少年被点到名字,不由得呆呆站起身来,嘴边的油渍还未擦去,支吾道:“不,不是,容我想想……”
说着当真垂下头认真思考起来,憋了半天,红着脸道:“小殿下……美、美矣。”
众人哄堂大笑,有人讽道:“这也算诗?”
帘后,岁岁淡淡一笑,道:“倒也算句五言。”
赵无尘一愣,清澈目光寻向帘后之人,纵使许多年后,他也难忘这初见的场景。
灯影绰绰,弦声丝丝,岁岁清脆之声撞入其耳,像一铛银铃在他心头响了又响,久久不绝,纵瞧不清帘后容颜,却已在他心上画下绝色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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