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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明以为他会时常想起薛涵敬,就像他十六岁时在阳台上看到一颗流星,贯穿了他模糊的记忆,直到现在他还时常记起。
那天他抱住薛涵敬的尸体时,有种比以往每次停在薛涵敬怀里更轻松的感觉,好像他一直忘了吐出的那口气,颤巍巍地从嘴里流出来。人死是会失禁的,情绪也是如此,毫不遮拦地流到空为止,他就坐在车上,让薛涵敬靠在他身边,拨弄着那逐渐僵硬的残破的指尖。
不是应该有很正式的告别吗。
他好像一直不适合有正式的告别,每次有人离开他,总是带着明天还能见面的轻松。
很奇怪的是,随着薛涵敬的死,他的解离和失忆症状逐渐消失了,以至于他握着冰壶坐在窗台上醉生梦死的时候,脑海里居然非常清醒,清醒到他足够面对现实,他记得清狄昕在宝珠别墅里看到他,笑得眼弯弯细细里关傩的倒影,忽然就分不清好和不好了。回来的路上他看着路边的树,狄江柳和他说,有时候看到妹妹,会想起祝新川年轻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而狄明还没长大,就让他有点舍不得回忆过去。
“您觉得,无间地狱真的存在吗?”
狄明骑在李照峰腰上,懒洋洋地耸动着胯骨,手里握着一只冰壶来吸,每次超脱时,他看到眼前金光万丈,太阳终于有温暖的颜色,照得他只得眯起眼,颤抖着吐出如登极乐的呻吟。李照峰想起当年他花五百万买了一幅吕岁炎画的蹩脚伎乐天女图,笔触极为不怎么样,但那张脸却刻画得极为细致妖艳,李照峰每每去看,都感觉她在放声呻吟。此刻那张脸和狄明重合,让他头晕得太阳穴和阴茎都在鼓跳,嘴张了张,没营养地重复了问题:“地狱……什么?”
“地狱……”
“怎么会像地狱呢,”李照峰兜住狄明的腰,把他按下去,“不舒服?”
“还不够,”狄明晃晃冰壶,浅蓝色玻璃,美得像个欲仙欲死的梦,舌头都有点重了,“吸这个要比高潮爽十倍一百倍还多,还是您有自信,给我……更好的?”
男人的尊严只有在赌桌和床上不容侵犯,李照峰感觉太阳穴的血管都在跳动,尤其是狄明的眼里没有那种狄江柳时常放在明面上的配合的迷乱和谄媚,他就觉得心里着火。但他越急越觉得头晕,从狄明把他推在床上又亲又蹭开始,他以为是这屋里太热了或者窗户太紧,不然呢?
他好像射精了,或者没射就软下来了。狄明叹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把嘴唇贴在他耳廓上:“看来没有更好的了。”
李照峰艰难地忍受着血管跳动的疼痛,狄明把指尖按在他的唇上,阻碍他微弱的喝喝声。
“大王,汝今已造阿鼻地狱极重之业,以是业缘必受不疑。”
阿者言无,鼻者名间,间无暂乐故名无间。假使一人独堕是狱,其身长大八万由延,遍满其中间无空处,其身周匝受种种苦。
李照峰眼睁睁看着狄明举起那只冰壶,重重地朝他的头擂下来。疼痛不尖锐但很强烈,砸了一下两下三下,玻璃瓶就破了满头,血珠淋漓地滚下来。他很轻易就能把狄明掀下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双手就没法动了,只能眼睁睁承受着狄明的击打。狄明扔下破碎的玻璃瓶,伸手撑在李照峰耳畔,在对方还没回过神时,就从枕下抽出一把日本刀来。
“存在只因为人们是否能感觉到,”狄明抽出刀,他也是拎过才知道这刀这么重,每次见到只是远远看着,想到畏惧的瞬间,他的血也结在刀刃里,指头上的伤疤在发痒,“痛苦降临在身上才知道痛苦存在,爱降临在心里才知道爱存在。被地狱追上,被吞卷进去,才知道地狱存在。”
狄明不太会用这把刀,至今的用途也只是枕着它睡觉,或许这是他不再做噩梦的原因。李照峰想要呼救,叶怀或许已经来了,狄江柳就在楼下,他不该让司机离开的,他们去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唯独做爱的房间和排泄的隔间,他第一次来,没想到步入鸿门宴。他企图使狄明悬崖勒马,但杀人的心只有在人死时才会停下来,薛涵敬死时他就深有感触了。
“不是说,设有多人,身亦遍满不相妨碍吗,”狄明举起刀,他的手在颤抖,太重了,重到他想晚点落下去都有些困难,“我想好像是这样的,我的姐姐妹妹都在这里,程存菁在这里,吕诗婷在这里,薛涵敬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好像地狱的惩罚并没有为我们组团观光游变得稀薄一些,但是……也不会再多了。”
“我想看看,您到这里来,会不会有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那您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呢?”
狄明很爱看电视。
尽管大多数时候他都没记住里面演什么。
但他依稀记得,被砍断头的鸡还能奔跑,被砍断头的蛇还能跳起来咬人。
滴血的刀刃下,李照峰的眼珠还转了半圈。刀落在地上,芍药花开得铺天盖地,开到狄明的脸上,他抹了一把,有点冷,他还以为会是滚烫的,或者有生活的温度,一点都没有。他迟来地觉得喉咙发紧,下半身灌铅上半身抽骨,踉跄地后退,靠在墙壁上,看到李照峰的手指还在弹动。他又开始记不清薛涵敬当时还有没有反应了,好像有握了一下他的手,好像没有,而是他握了一下薛涵敬的手。
他没有什么计划,譬如要为薛涵敬杀死多少人,那是杀不完的。他看着李照峰的头颅,不禁在想倘若他对薛涵敬说,我会为你报仇的,薛涵敬会怎样想呢,会和他说没必要,因为早就参透政治从来不请问的内核,还是摸摸他的肚子说,好。会怎么样呢,狄明经历了太多死亡,每次他都有无休无止的惆怅,我还有好多话没说过呢,他会这样想。他是在薛涵敬死后才有机会遗憾他们没去约会过,没去电影院,没去公园,也没去咖啡厅和冰淇淋店,没去蒸芬兰浴,没去滑雪溜冰养小动物。所以他们算相爱了吗?
他没有什么计划,但只能是今天了。想见薛涵敬,想把这些告诉薛涵敬的心,想问薛涵敬的这些他已经记不清答案的问题,已经把他逼疯了。再多一天他就要死掉了,但在这之前,他必须让其中一些人也到地狱里来吹吹风晒晒太阳,仅此而已。
杀人的感觉真的太差了,比打高尔夫和给别人口交都差。狄明抹着脸上抹不干净的血,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出卧室。楼下传来老妖精的声音,他听不清,只知道楼梯的颤动从赤裸的脚底传来,有人要上楼来了,穿着软底的丝绸拖鞋,吧嗒,吧嗒,在二楼停下来,好像闻到了不该闻到的味道,或者听到了不应该听到的声音,走上三楼。
狄江柳在三楼楼梯的最顶端,看到满身鲜血的狄明。
相对静止。
狄明不知道狄江柳看到他这副模样的心情如何。
“怎么还没穿好衣服,”狄江柳抬腕,指尖虚虚地隔着空气点他的胸口,“蓝色那件,我叫付叔给你找出来了,快一点,客人已经到了。”
狄明很想吐,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下什么反应都正常,手脚都是汗。他该穿衣服来着,对,付叔把他从被子里抓出来了,但他其实一夜都没睡,为什么要穿衣服,因为有客人要来。狄江柳十天前告诉他要叶怀和李照峰要来,狄明不清楚他的用意是什么,让他提前几天吃避孕药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吗,如果放在以前他要朝狄江柳吐口水,然后用手去推搡那张可恶的贱脸。但是,但是狄江柳给了他一只用报纸包好的沉甸甸的礼物,报纸是新的,第一层是薛涵敬被处决的新闻,第二层是程存菁被暗杀的新闻,第三层是一把枪,狄明握着它,狄江柳的叹息落在耳畔。他直挺挺地被抱进怀里,狄江柳的手按着他耳下的那片皮肤,下巴搁在他头上,身体摇晃着,小幅度,轻柔地,狄明小时候只要被他这样抱着,就会很快睡着。狄江柳终于肯回答他的问题,狄明期待的,又了然到深感悲哀的,答案,就这样在他的木然里落下来了。
“当然爱你,现在姐姐妹妹都走了,妈妈只有你了,是不是,妈妈只爱你,小明。你想做什么,就都去做吧。”
狄明回过头,踩着血脚印回到他昨晚睡的房间里,椅子上搭着那套狄江柳挑拣出来的蓝色衬衫,胸前绣莲花的,狄江柳就喜欢给他穿自己年轻时候那些。狄明把衣服拉起来,椅子上,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狄明把枪摸到手里,衣服落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他就这样赤裸着身体,从长长的楼梯如同梦游般踩下去,冰凉的触感让他逐渐清醒,叶怀就坐在客厅里,背对着他,撑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怀。”
狄明本可以直接扣动扳机,但他想,薛涵敬说他不会在别人背后开枪。
叶怀站起身,表情里有瞬间的错愕。无论是满脸血的狄明还是对准他的枪,都是这个平淡的午后的意外。他开始后知后觉这里是他绝对不会让保镖和随行入内的地方,客厅里的沙发、装饰架、电视机都被他拿来藏身躲避。他说狄明你冷静一下,放下枪,有什么我们都可以谈。狄明想我要打他的哪里呢,随便想一个位置,薛涵敬会看哪里,看他的眼睛。于是他走下来,在叶怀的躲闪里,与他对视。
其实他很想听听叶怀会怎样和他说,但更怕这人从眼前跑掉。所以在叶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的劝说和向阳台门的移动之间,狄明打中了他的胸膛。
叶怀来不及尖叫,但来得及难以置信地盯着狄明看。他的血溅在玻璃上,不是很多,子弹穿胸而过,打碎了阳台门,让他滑落时撞碎那片零落,向后倒,半身落在外面。
狄明看着毫无遮拦的院子,感觉到阳光很刺眼。他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正在外面奔跑着捡打碎玻璃的棒球,两相顾,他对自己笑笑,血流进嘴里。他把枪按在茶几上,沉重到他再也拎不动了。
叶怀听狄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顽强地抓住最后一丝意识,向另一个靠进他的声音求助,虽然只是意识里,实际上他连转眼球都做不到了。但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在不远处停步,然后,是第二声枪响。
狄明被付叔扯起来后,摔碎了床头的相框,取出相片——他把它放在相框里那幅字的后面。他想去摸摸薛涵敬的脸,又怕把颜色摸得不清晰,只好在床单上胡乱蹭了蹭,足够干燥才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定格的容颜。他摸来打火机,任由火舌舔上照片的边角,他们都化为灰烬,才将它丢进水杯,一饮而尽。
现在他有点后悔,应该再多看几眼的。
狄明总是觉得,狄家的房子像是纸扎屋,阴森森,冷冰冰,如此弱不禁风,却总是被拿来上供。
丢下汽油桶,他划了根火柴,胡乱丢出去,果然马上就窜起熊熊大火。银白色的火焰吞没了漆黑的古色古香的小楼,狄明站在夜风撩动的草丛里,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直到火烧到月牙的下端,才转过身离去。
身后的人群正在逼近,有人说,举手投降,否则击毙。
狄明没理会,他背对着银白色火焰的庞大的辉光,举起了那把寒色凛凛的刀。
血喷涌而出的刹那,他想,把薛涵敬埋在院子里,是他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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