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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惠子愧疚过,一瞬间。
但很快,仇嘉铭将围棋当作妆点自身的漂亮行头,开通了微博和直播账号。杨惠子不知怎地,竟然每晚守着他的直播间,整夜听他在直播里说些言不及义的废话,看直播间里满屏被仇嘉铭东北腔段子逗出来的“哈哈哈”。在所有人都沉湎于轻浮的快乐的时刻,杨惠子胸前涌起剧烈的悲哀和愤恨:一个天才,在她眼前,亲手放弃了自己,在名利场里毫不可惜地消磨着天赋。
她不再愧疚了。毁了仇嘉铭的,是他自己,不是她那篇只整理了事实的人物稿。
她再也不点开仇嘉铭的直播间了。
后来,他们在一些棋赛上,重逢过几次。杨惠子觉得有些尴尬,仇嘉铭却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跟她打招呼,和她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让杨惠子恍惚以为,她发现自己被仇嘉铭拉黑的那天晚上,微信屏幕上刺目的红点,只是一场幻觉。
此时此刻,仇嘉铭声音里毫不掩饰的鲜明刺耳的敌意,终于透露出他混不吝外表下的昭昭恨意。
她深吸一口气,回过身,直面仇嘉铭。
眼前的男人人高马大,一手插兜,深蓝色西装皱过又熨过,莫名有一分恣意随性的倜傥。那张总是缺心一般傻笑的英俊脸蛋,此刻却透着令人陌生的冷淡,眉宇微蹙着压低,质问般地看着她。
杨惠子咬字清晰分明,冷静地回答:“见秋那篇稿件不是我写的,我没有读到过,我也没有机会和权力阻止发表。”
仇嘉铭却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声嗤笑:“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会蠢到看不到推文底下的署名?”
“我确实完成了前期的材料搜集工作……”
“你知不知道这样一篇推文,会给她造成多大的影响?”仇嘉铭冷硬地打断,“你怎么写我,没关系,我知道我已经废了,我还能夸一句你说得对,骂得好。但庭见秋不一样,她很有天赋,她要走的这条路很难,你怎么敢……像糟蹋我一样,糟蹋她?”
记者会“那些下不过我的棋手,都是被……
仇嘉铭和过去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没关系、无所谓,仿佛只要不断地重复,就能说服他人,说服自己。
但这一刻,杨惠子能听出来他话音之下的隐痛。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三年前她没有听出来,竟相信了这句“没关系”。这份隐痛,如深埋在喉咙口的鱼刺,仇嘉铭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创口,他无力痊愈,只能自欺欺人。
杨惠子不愿意向他解释庭见秋的那篇推文。这是她和庭见秋之间的事,更何况,仇嘉铭此刻情绪上来,什么也听不进去。真正需要她解决的,是她和仇嘉铭之间的事。
“你觉得,是我糟蹋了你?”杨惠子镇定地反问。
仇嘉铭怒道:“你骗我,你说你是我粉丝,你陪我聊天,在我输棋的时候安慰我,我居然真的相信你……”
“我没骗你,我是仇嘉铭的粉丝。”
杨惠子看着他泛红的眼角。素日里插科打诨、没个正形的男人,此刻却认真到了偏执的地步,将自己最不堪、最计较、最脆弱的一面捧出来。她忽地觉得自己仿佛被他炽热得过了头的情绪燎着了,竟也跟着刺痛起来:
“但我是十年前那个仇嘉铭的粉丝。”
十年前,杨惠子刚升高一。
她中考考得一般,只进了一所普高,她不以为意,毕竟其他同学周末的时候都在补文化课,她却还在上着她那围棋兴趣班。于围棋,她没什么天份,段位停在业余2段,显然也没有成为职业棋手的可能性。和自己同期学棋的女生们,一个接一个地为了学业放弃,她还在下着,显得有些死皮赖脸。
实在是喜欢,喜欢到只是摸摸棋子都觉得快乐的地步。在课外阅读材料里,她读到苏轼那句“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她高兴地旁批道:这老头懂我。
唯一可恼的,是当她下赢兴趣班上的男同学,偶尔会听到老师批评男同学的那句:“怎么连女生都下不过?”
她困惑不已:难道女生输棋,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吗?难道围棋班上的女生存在的意义,就是比照男同学们的棋力,给他们带来成就感和羞耻心?我不也是一名有好胜心、有自己行棋风格的棋手吗,为什么却被抽象成了坐标轴里注定低人一等的“女生”?
原来在老师们的眼里,她也不过是一块耗材,在一段时间内激励男棋手们的陪读,从没真正指望她下出什么成就来,等她攒够了失败的痛苦,就会和其他女生一样自行离开。
终于,在她搞砸了高一的第一次月考之后,妈妈来到棋院里,告知老师:杨惠子不会再继续学棋了。
最后一次离开棋院的那个下午,她坐着妈妈的小电驴,恍惚地回到家中。这个点,她本该在棋桌上酣战,此刻却坐在客厅绵软的沙发里,让她一时有点无所适从。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可以看电视。
体育频道在直播围棋世界级大赛钟氏杯的八分之一决赛第三轮,由万众瞩目的华国围棋新星仇嘉铭七段,对阵日国棋手。
那一场,仇嘉铭行棋充满想象力,令解说连连爆发出“天才”的惊呼声。棋盘之上,黑色棋子柔光璨璨,棋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原来围棋不仅是厮杀。围棋是艺术,它可以很美。
杨惠子还记得仇嘉铭获胜之后,直播的镜头从棋盘之上,移至仇嘉铭脸上,那一瞬的惊艳。当年的仇嘉铭不过二十出头,俊俏逼人,没怎么打理过的头发直竖着,像一只小刺猬,见镜头移向自己,他露出了尚不适应媒体的羞赧笑容,牙齿白亮,少年眼里满是真挚的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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