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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庭见秋心下有些酸楚,解释说:“我一来是要去比赛,二来,家里有件礼物,要带给伯伯您。”
她从听到老爸和石川介先生之间的往事的那一天起,就计划了这份礼物。
——老爸去世后家里留下的唯一一副棋具,同时也是老爸的遗物,他生前最后抱着的东西。
那两罐质地温润、价格高昂的黑白云子。
虽然大半罐棋子在公交车上磕碰碎裂,它们却始终是季芳宴与庭见秋珍藏的宝贝。十二岁的庭见秋,在父亲离世的公交车上,将破碎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拾起,存进棋笥之中,在季芳宴的默许下,一直将它们藏在床底,从未启封。
如今,它应当去往它本就该去的地方,实现老爸最后的心愿。
赴云春当日,凌晨两点,庭见秋睡得浅,被一阵轻缓的敲门声惊醒。
透过猫眼,她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石川介迟疑却又任性的面孔。他摘了编织帽,露出化疗过后无发的头顶,面上现出怕打扰庭见秋休息的赧意。
十月中旬的京城,夜里寒重,她急忙开门,迎石川介进来:“石川伯伯,您有什么事吗?”
石川介张了张嘴,似有些不好意思,最终还是说:“见秋,我又想下棋了。”
庭见秋抬手看了眼表,有些为难:“可以等我回来吗,伯伯?我今天上午要出发去赶飞机。”
“就下一盘。”石川介轻声恳求,一点都没有长辈的架子,“拜托了。我无论如何都想下棋。像想喝水一样地想下棋。渴得胸口在烧,怎么也睡不着。拜托了。”
庭见秋点点头,披上一件毛绒绒的厚睡衣,又取出自己的暖宝宝贴、棉围巾、厚拖鞋、毛绒小帽,在石川介身上一通混搭。石川介任她打扮,看着她上上下下检查自己浑身还有没有哪里会漏风时、抿着嘴唇的严肃专注表情,眼神柔软。
“可以了。”庭见秋终于大功告成,“走吧,我们去训练室。”
深夜,训练室里一片漆黑,连第二日要与小松雪作战的杜律成,都不再加强训练,早早休息了。
庭见秋摁亮顶灯,引石川介到一张棋桌前,又为自己和石川介各倒一杯温水,轻拭棋桌,最后入座,微躬上身:
“石川伯伯,请您指教。”
随后在右上角部星位,落下第一颗子。
石川介微笑应招。
考虑到石川介身体状况,庭见秋不便长考,又不肯草率落子,调动全部的精力用于计算,落子快而准,时常出现妙手,令石川介展露快意的笑。石川介则十分谨慎,他的体力不如年轻人,只在经验上占优,为了将每一步都考虑清楚,他落子谨慎,不时陷入长考。
一局棋,下至天明。清晨,起床最早的言宜歌,来到训练室里做晨间打谱的功课,见到棋桌前熬了一宿的庭见秋与石川介,吓了一跳。
盘面上,黑白子落得很满,棋势二分,乍一眼判不出胜负。
言宜歌替他们数子。
庭见秋持黑,胜半目。
石川介输棋,却像赢棋一样痛快,大笑说:“好棋!好棋!”
庭见秋起身向石川介深鞠一躬。
石川介示意她不必多礼:“还有些时间,我想请你,再听听老头讲故事。”
庭见秋应好,再次落座。
“我怎么也忘不掉,二十七年前的夜晚,我和你父亲,在京城城郊的善华寺里,下的那盘棋。”石川介思及往事,眸光温厚如秋阳下的湖波,“他和我分明初相识,却知道我棋上全部的弱点,我亦莫名地熟悉他的棋。好像前生,三百年前,我们也曾在善华寺里,像这样手谈对弈。”
庭见秋听得动容,安静不语。
“那是我这一生,唯一一盘可臻完美的棋,每一步都绝好。寺外风声凄然作响,盖不住我耳畔心跳声,如擂鼓,沉而缓。我生而为棋手,毕生追求的,不就是这样一盘棋吗?难道我当年不过三十出头,便有幸能窥得围棋最隐秘的秘密,抵达所谓的终极吗?我幸福得不敢相信。
“只是琉璃易碎,彩云难聚,总有憾事。那一晚,蚊子实在太多了,从蒲团里生长出来似的,我和你父亲,一边下棋,一边抓挠,拍打,怎么也赶不尽。我被蚊子搅得心浮气躁,向前大飞一手。”
石川介面上浮现经年不散的痛苦,“我落子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一手棋不应如此,你父亲显然也意识到了,我们两个,在破寺昏黄摇曳的烛光中,无言相望着。
“后来,我们继续下完了那盘棋,我胜一子,但是至今,这仍是我心里,最遗憾的一盘棋。二十七年过去了,见秋,我忘不掉。你的父亲,有生之年,想必也像我一样耿耿于怀。我和你父亲,从未互通过对这一盘棋的想法,却彼此深知,我们是抱着同样的、再一次缔造完美棋局的愿望,一次又一次重聚的。”
石川介现出一个松快的笑。
像是普罗米修斯终于获赦,离开捆缚他的高加索山。
“见秋,我和你父亲的未竟之愿,二十七年之后,在你身上完成了。”
……
上午,庭见秋慌忙地打车去了机场,在飞机上才合了会眼。
睁眼便到了她生长十八年的故乡,云春。
钟氏杯第一阶段的资格赛,果然像言宜歌说的一样简单,她签运又好,五日赛程,没有遇上棘手的对手。
应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粉丝,到处给人签名,比下棋累得多。
重返云春,她还在钟氏杯资格赛的赛场上,见到了几名庭岘过去的学生。他们都已三十岁出头,不再比赛,以教棋为业。此时出现在钟氏杯资格赛的现场,不是作为选手,而是作为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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