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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千昙知道她会为了自己流泪,就像知道旱地早晚会迎来大雨一样,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这么轻易,在更多的细节没有纰漏之前就倾泻如雨。
她垂眸望着趴在她双腿之上的女人,潮湿的发丝在床面上铺开,像痛苦的触角。手背依然察觉到凉意,女人却丝毫没有在哭泣的迹象。她曾是仰天大笑放声大哭的孩子,如今苦与乐都深藏在海藻般浓密的黑发,与那身黑袍之下。这突如其来的悲苦,使那严格的肃穆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把我的床弄湿你就死定了。”慕千昙以指节摩擦了一下裳熵的眼下。
裳熵深深吸了口气,嗓音微颤:“为这样的理由而死,是幸运的。”
哪里幸运?曾被视为毁天灭地的噩梦般的人物,到象征着抵抗魔物希望的新生掌门,她以一个引人注目的身份和形象,集中了所有人的视线,没人会怀疑她的胜利和失败都会引来一场盛大的死亡,而她要辜负所有人的期待,徒劳为无聊的事哭亡于一个女人的床上吗?
“你本可以为伟大而死,困顿于感情里是很丢脸的事。”慕千昙说出这话,她被绕进了陷阱,短暂忘记人可以不为谁而死,并只为自己而活。
裳熵说:“有些死法不丢脸,但痛苦。”
心中浮现出了很多画面,慕千昙以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考验语气,问道:“比如?”
不用费心就将回忆之书翻开,因为裳熵时时刻刻都在重复品嚼。她状似轻松地笑:“岩浆海。”
死亡不应该是能反复体验的事,但若不幸体会了,有机会反复思索,来回比较,到最后会发现,还是第一次的死亡最为触目惊心。
在数次去往伏家的经历中,慕千昙也见识过那祭坛之下的沸腾地狱,只是升腾而上的热气就足够将人烫伤,遑论身处其中。她抓住女人的一缕发尾,不管指尖指缝都染上水迹:“去恨魔物。”
“我本就恨她。”裳熵喃喃道:“也恨师尊。”
慕千昙:“嗯。”
脑海中的画面让人窒息,像被钳住喉咙,裳熵的舌头也颤抖起来:“是师尊让我体会到了,原来还有一种死亡比肉。体上的痛苦还要更加可怖。”
像是为了确认人还在似的,她从被裘间抬眼,濡湿黑发间,一双动人心魄的蓝金眸子,是任意一个铁石心肠之人都无法抗拒的纯粹。所有情感在那里都得到了放大,把细节一览无余得展示出来,而这正是目光主人的目的。
她再一次彻底地表露了,曾在胃之塔中承受过的委屈与绝望,以及对于永恒失去的恐惧。
慕千昙不为所动:“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牵动心神,不管源于爱还是恨,都不是幸运的,最后得到的也只有痛苦。”
裳熵的这份专情反而证明了她的想法,把自己的心寄托于她人,就算能得来短暂的欢喜,结局也不会尽人意。裳熵看出了师尊的蔑视,但没有辩驳,而是重新把头埋下去,换了一副口吻:“能看到你,真好。”
慕千昙顶了下膝盖,提醒她重逢之期已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现在不是我刚回来那会吧。”
这次轮到了裳熵不为所动:“师尊坚持度过了那么多苦难,现在还好端端睡在这里,我还能看到你,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片刻,她小声道:“我觉得,人与人之间能够相遇,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如果我十五岁那年,没有进入那个巷子,是不是就不会遇见师尊了?”
慕千昙道:“那倒不是,我去那个小村子就是为了找你的,不在巷子里,也会在别的地方,把你抓回去。”
裳熵点点头:“嗯,师尊说过,是为我而来的。”
慕千昙道:“早就提醒你不要骄傲,你心里清楚我是为了什么而找到你。”
为了一场蓄谋已久但没有实现的罪恶。
裳熵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师尊没有如愿以偿。”
慕千昙难以反驳。因为事实就是,她费了老大劲做足了麻烦的前置准备,却最终放弃了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还反向威胁李碧鸢另寻她法。她是个从不缺乏执行力的人,可以为自己的一切恶行找到借口,加以辩护,最后有没有真正去做,这就是她的态度,再怎么也否认不得。
她不可能更改自己历史的选择,且她隐隐觉得,就算重来一次,结局也不会有所变化。
那么,是出于什么原因放弃了呢?
是她重新想出来的理由——担心作为女主之后的裳熵死掉了,世界就此崩塌吗?
她会在乎这个世界是怎样的状态吗?
好像也没有这种多余的好心。
许久之后,她只是说:“让魔物那混球捡到便宜了。”
裳熵没有表现出对这个回答的态度,她微微撑起身子,免得压得师尊腿麻,而当她意识到师尊无声忍耐了这些——指她得寸进尺地接触与毫不顾忌的寄托重量,却没有引起师尊的反对时,一种酸涩的欣喜如同泡沫在她心中泛滥。
“师尊,可以再说说我们两个吗?”她问,尾巴探了出来。
分离的时间,没能创造什么共同的回忆,而还住在一起时,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近乎形影不离,慕千昙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看到你就烦,没话可讲。”
裳熵划定范围:“说说我们的过去,我担心师尊忘了。”
首先从脑海中划过的是一道白色,在暗夜中肆无忌惮的奔跑。慕千昙想笑,却是忍住:“你小时候的事太过于惊世骇俗,我这辈子没遇到过比你还要荒谬的人,要忘记那些事,最起码还要再轮回几次。”
裳熵紧追不舍:“那师尊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考虑到她性子有多执拗,慕千昙抱着赶紧打发的心思,决定随她提问,并给与最诚恳的回答:“裸,奔。”
听起来很是离奇,行为上也是,但也并非全是坏处,至少证明了这大傻龙在掩饰自己方面不会付出一丁点努力。她热衷于赤。裸,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
“...还有呢。”
“食量惊人。”
尤记得刚见面那会的那顿早饭,她人不大不胖,看着甚至有些消瘦,却在餐桌上以牛一般的胃口,第一次叫慕千昙见证到书中文字的具象化,而上一个接近的时刻,是裳熵被甩飞,面具掉下里的那一刻。两者都是同样的震惊。
如今的裳熵已抛却了这一习惯,不再为满满的饭碗而开心到满脸笑容。她长大了,明明应该变得更加饥饿,却不再渴求食物。
“还有?”
“脾气火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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