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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在薄薄的皮肤上,简直像是盘在灯笼壳里的一尾红蛇。】
陆白珩并不太清楚期间发生了什么,仅能从后来梅洲君的只言片语中推知,龙川寿夫在一开始是非常客气的。
但当时梅洲君却提到了一个细节。
龙川寿夫看人时似乎有点斜视的毛病,右边眼珠会慢一拍旋过来,非常吃力,仿佛运刀在石材上推刻一般。
戏班子一路上风尘仆仆,有些人脸上还带了残妆,隐约有些英雄美人的残影在,他也就用这样的力度一一相看过去。梅洲君被他多看了几眼,竟然有些微妙的不适感。
龙川寿夫似乎察觉到了众人的警惕,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各位不必紧张。我曾经见过贵国的伶人,仿佛彩绘之于素胎,令人惊叹不已。过一阵子有几位友人要来领事馆做客,我想请几位表演一番,请千万不要推辞。”
他说话虽然腔调古怪,但文法与常人无异,显然在华已久。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然这么客气,做戏子的尤其没有赶客的道理。
只有一点,其他小辈或许不清楚,老班主却是提点过梅洲君的。他们先前赴英演出,是受了伶界联合会的嘱托,暗中筹措东北抗日善款的,当时有志于此的戏班还不少,彼此间同气连枝。
要是一转头又替日本人大宴宾客了,放在同侪眼中,大失品格不说,就是心里头也是梗着一股气的。
因此老班主并未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同龙川寿夫周旋片刻,忽而面露难色,推说方才惊慌失措,把不少行头散失在路上了,鼓师亦不在身边,恐怕唱不出整戏。
龙川寿夫大失所望,却又紧跟着抛出了第二个要求。
戏是听不成了,但他本人亦有一点小小的癖好,喜欢拓绘伶人的妆容,日本国内的已经都收集遍了,希望能趁此机会欣赏一番各人的妆面,绘制在册,既是出于私心,亦为促进两国文化之往来。
话说到了这地步,众人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是不得不往肚里吞的。
这一回会面之后,他们就被安置在了使馆别院里,龙川寿夫却迟迟未曾露面,更不要说是拓绘妆面了。
当时使馆里除了龙川寿夫一路的日本人外,还有个当地人出身的随员,姓吴,体格精瘦,颇为健谈。老班主设法攀谈了几句,却得知龙川寿夫是忽然有要事在身,出门在外,将这桩事搁置下来了,这一来还不知要拖上多久,却也没人敢作主张放了他们。
好在领事馆里的食宿颇为周到,吴随员可怜他们被困,隐约有些做东的意思了,等彼此间熟络了,甚至设法弄了些酒水给他们吃。
其中就有一种绿茵陈酒,是从当地药馆弄来的,通体碧绿,吃来如嚼薄荷,也不伤喉咙,就连老班主都免不了贪杯。
这样好吃好喝地款待着,他们倒宛然成了座上宾了。
只有梅洲君有一条猫舌头,吃不惯酒里茴芹的味道。因此某日席间只浅尝了半杯,在吴随员一番高谈阔论中,捕捉到了戏班众人身上慢慢松下来的那一条弦——
这一路疲于奔命,就是老虎窝里也能倒头就睡了,更何况是这样的安乐乡?
即便如此,一轮酒吃下来,他的两腮也都被冷气浸透了,五感说不出是通明还是恍惚,整个人竟然不自知地斜侧到了身边的花旦身上。
直到触碰到了温热的皮肤,他才猛然一睁眼,只见那花旦正仰头吃酒,也不知是第几杯了,血色逼在薄薄的皮肤上,简直像是盘在灯笼壳里的一尾红蛇。
梅洲君被一瞬间的惊悸所慑,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眼望去,众人皆是面色酡红,鲜艳到了失真的地步,他的眼疾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
但那一次,仅仅是环顾四周,都令他目中刺痛。
但又始终没能捕捉到那一丝异样的来源——这在事后回想起来,也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就在他揉捏眉骨时,吴随员忽而留意到他,笑呵呵地劝起酒来,他那一张蜡黄面孔迫到眼前时,梅洲君就猛然从那种刺目的不真实感里挣脱出来了。
“小后生怎么不吃酒了?”吴随员道,“龙川先生特别中意你,说是等回头还要再款待呢,我先敬你两杯——对了,林班主,这小后生是花旦么?”
老班主已经喝得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摆手道:“果然人人都来问我,不瞒您说,他呀,是我相中的苗子,作武丑的。洲君,洲君?这小子...这就醉了?”
梅洲君被他在桌底下轻轻拐了一脚,知道他老人家还有三分清醒在,故而以手支额,佯醉起来。吴随员三呼不应,不免有些悻悻然,手里那杯酒兜了个不依不饶的圈,忽而被一只手截住了。
那正是梅洲君身侧的花旦,两眼已醉得涣散了,对这样的冷遇似乎有些不忿,竟然抓了那杯酒,主动一饮而尽了。
梅洲君和他其实是不太相熟的,他是苏锦秋班里的二路角儿,长年给头牌作配,被有形无形的规矩座次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一回苏锦秋骤然发病,连累他也丢了在海外登台的机会,那股子心气就如削尖的针头一般,酸楚怨愤,旁人一沾就得出血。
梅洲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去主动搭吴随员这条线,可见意气之争,犹胜于酒。
他那双醉眼里钻出了一双名利淬就的毒钩,一下就把吴随员牵扯住了,双方在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自那以后,吴随员来得更殷勤了,动辄通宵达旦,给花旦带的总是名酒,烈酒入喉,双腮酡红,在席间也分外惹眼。
据说还有些私下里转交的财物,都是通硬货色。在众人这样飘零无助的时候,总是分外惹人眼红。因此有不少伶人有样学样,同吴随员攀起私交来,梅洲君置身其中,只觉四周言笑晏晏,众人脸上血色鲜活,仿佛梦游彩塑之间,那一种悚然似乎被朦胧的光晕柔化了,他如有所感,却始终得不到彻底惊醒的一点灵光。
数日工夫,就在绿茵陈酒沁入骨血的薄荷香里,昏昏然过去了。
梅洲君心里的异样几乎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直到某夜席间,一点小小的变故终于挑破了这一片混沌。
有几个伶人吃酒猜拳时太急,将酒盅打翻了,泼出的酒水恰恰溅到了梅洲君面上,他双目刺痛,因此只能避席而出。
也是在阴差阳错间,他路过了花旦房门边,听到了窗子被推开时的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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