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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去,”周旭说,“你去我那住,你那屋太冷了。”
方秉雪挑了下眉:“怎么,想跟我同居了?”
周旭说:“我没……我就怕你冷,你毕竟不是本地人,不习惯这个温度。”
“等你回来再说吧,”方秉雪没答应,也没拒绝,“我看你在外面那么久,心都野了。”
周旭低低地笑了声:“没,都在你身上。”
那个比赛办得还挺轰轰烈烈,周旭带的队先是闯出西北赛区,然后在汽车保修设备行业协会的主办下,进入复赛,和各地顶尖的维修钣金师傅,中高职技工院校相关专业的师生同台竞技,在“赛训结合”的宗旨下,过关斩将地拿了全国一等奖——
然后,就被留下了。
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那个当过兵的行业会长邀请周旭,帮着编写教材,关于汽车维修的东西,造不了一点儿的假和敷衍,汽车构造、操作系统和常见故障处理,自有厂家精准的说明书,可实际中发生的意外,往往是有着丰富经验、擅长钻研的人才能判断。
周旭对车太熟了,就像他第一次和方秉雪见面,深更半夜的,对方的越野坏在半路,他打眼一扫,心里就门儿清,而会长最欣赏周旭的点在于,他看着有点怠懒,挺混的,但上手的时候非常谨慎,绝不仅仅只靠自己的经验。
另一方面则是,周旭带了五六个人,其中就有阿亮,到了省会,别人都新鲜得不行,跑去台球厅和游戏厅玩,回来的时候跟周旭说,旭哥,最近什么玩意儿特别火,咱也得进点机器,只有阿亮回来得最晚,等到旁人都睡了,才敲开周旭的房门,抿着嘴,没有打手势。
“怎么,”周旭往一次性杯子里倒了点茶水,把烟头按里面,“心里琢磨啥呢,说吧。”
阿亮沉默了会儿才抬头,先是点点自己的胸口,然后在太阳穴那转了两圈,最后双手平举,视线落下——
这是一个读书的姿势。
“想读书了,”周旭说,“挺好。”
阿亮缩回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很紧张地看着周旭。
周旭笑了,胳膊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当时我把你交给范老师,他就说你是好苗子,比我当初强太多了,好事。”
要不说周旭是混社会的,脸皮厚,都毕业多少年了,还把人往范友芳那带,范友芳老师教了一辈子初中数学,退休了被学校返聘回去,三尺讲台,三千桃李,教出了周旭这么个死心眼的,非要把阿亮和张洋都往范老师手下送,笑得赖兮兮的。
“在我手下放心是吧,”范友芳冷哼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不肯让我清闲两年。”
周旭单手插着兜,靠在门口:“我又忙又抠门,心疼钱,咱初中食堂便宜,晚了没时间接,俩孩子还能去您那凑合一顿。”
范友芳听了,提起扫把就要揍他,周旭扭头往外跑,说你这样我可就报警了啊,说老师打人!
开玩笑是一回事,把俩孩子送范友芳那,周旭是真的放心,他当时创业没两年,正忙,一个单身汉,也没多少时间能顾得上读初中的小屁孩,按理说他俩跟周旭非亲非故的,烂摊子不用接手,别人问的时候,周旭自嘲地嗤笑,说当哥习惯了,没辙。
他要是不管,阿亮晚上就得去睡桥洞,一个瘦弱的小哑巴,字都不认识,哪天河水上涨说不定就得出事,而张洋呢,没人教他,手脚不干不净习惯了,想要填饱肚子只能去偷去捡,现在年龄小,要是再遇见点为非作歹的,迟早得进去蹲局子。
周旭那会没多少钱,只把初中学校的桌椅全换了新的,连师傅都请不起,自己带着兄弟一趟趟往教室里拉,累坏了,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笑,说范老师你等着,过两年我重新盖一座宿舍楼。
住校的都是父母外出打工的小孩,留守在家,爷爷奶奶年龄都大了,把孩子送学校里,一周接一次,范友芳不跟周旭客气,说行啊,寝室的大通铺和上下床条件差,早该收拾了,才十几岁的学生,得休息好。
两年不到,周旭真的在初中学校建了栋宿舍楼。
但那会,阿亮和张洋已经要毕业了,没住上。
他们俩没有选择继续读高中,张洋挺轻松的,乐呵着说要不是为了小哑巴,他早都不上学了,看不懂嘛。阿亮也挺开心的,比划着说哥,我能来给你帮忙了,我能赚钱。
一晃几年过去,如今阿亮和周旭坐在宾馆的凳子上,动作很慢地比划,眼底有点湿。
方秉雪之前给他提的,他往心里去了,说省会有招收听障学生的职校,不管是学技术还是读书都行,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考大学。
阿亮比划着,说哥,我想读大学。
他在台球厅待的时间长,哑巴跟客人不好沟通,主要做一些打扫和收银工作,熟客也认识他,偶尔逗几句,小哑巴就脾气很好地笑,随便怎么说他都行,但是不能说周旭不好,不然,小哑巴就要冲上去打人。
在阿亮心里,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很麻烦周旭。
但是,这次来省会,周旭给他带上了,说出去玩吧,随便跑着看。
阿亮的心砰砰直跳,他不敢猜,但又忍不住,跑去大学城那转了一圈,趴在围栏上往里面看,看得如痴如醉。
“……之前,是你跟阿亮说的吧,”周旭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带着笑意,“一看眼神我就知道了。”
方秉雪故意说:“怎么着,你不想供孩子读书?”
“我哪儿敢啊,”周旭还是趴在栏杆上,指间夹着烟,“我这次特意带着他一块来,不就图这个吗?”
他这段时间在宾馆住,跟方秉雪聊天都来这边阳台,安静,能看见夜空中的月亮:“这几天办手续呢,可算安置下来了。”
周旭嘴上说的轻描淡写,实际还挺麻烦,因为阿亮过了报名时间,基础也有点差,连手语都没那么规范,户口簿和残疾证随身带着了,体检,文化课测验,又联系初中学校办既往学业证明,范友芳年龄挺大的了,眼睛不太好,周旭不想让对方操心,但范老师还是听说了,很激动地打来电话,叮嘱阿亮好好读书。
隔着电话,阿亮没法儿让范老师看到自己的手语,急得脸都红了,周旭冲他做口型,说没事,范老师都知道。
知道一位离开学校多年的聋哑人,可能在学业上不会有太大建树,会吃很多苦,但是只要他想读书,愿意学习,那他的灵魂就永不匮乏。
方秉雪点头:“挺好的,你辛苦了。”
这话说完,两人都不吭声了,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背景里的风声,刀刃似的,用蛮劲儿把时光都刮得凝滞,周旭低头看宾馆楼下的行人,已经开始穿棉袄了,弓着背,仿佛一粒粒倔强的黑豆,在呜咽的风中挣扎着向前。
烟早就熄了。
周旭的喉结滚了滚,心里酸酸胀胀的:“我……我还有半个月就回去。”
“没事,”方秉雪说,“不着急,你那边正事要紧。”
周旭说:“可是我想你了。”
十一月,方秉雪还没等来周旭,先等来了一场大雪。
纷纷扬扬的,把世间一切都变了颜色,哪儿都是白茫茫的,可把方秉雪稀罕坏了,咔嚓咔嚓地拍着照片,给自己亲朋好友传彩信,配文特朴素:“看,好大的雪!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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