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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啸面色白得像纸,仍然说:“她敢反,你们敢反?十几万——”
柳今一提起刀。
“你别傻了!真杀了我,你也绝计活不了!你要给我陪葬?柳今一!”韩啸扭动起来,他眼眸大张,瞪着那逼近的戒刀,失态道,“贱人,你这个臭要饭的!你知不知道外头的形势?你们这些北边的——”
“我知道我是从哪儿来。”柳今一用他的破衣罩住他的口鼻,在弯腰时,跟他对视。她脸上的雨水淌到下巴,那双眼里逐渐蓄起的是风暴,但是她的声音很平静:“你呢,你还记得自己是个人么?”
刀身捅进去,任由韩啸像濒死的鱼一般翻动,柳今一牢牢摁住他脸,她一直盯着韩啸,直到他断气。
那黑瞳里残余着惊恐,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催命娘的面孔模糊,雨滴答进瞳孔里,等再揉清,已是廖祈福的脸。
小皇帝在尖叫,他跌坐在席上,两耳失聪般地嗡嗡直响。茶案反倒,氅衣落在不远处,老太监也在那里,满地的果品糕点,还有血。
廖祈福在说话,但是声音如隔万里,小皇帝哆嗦着,往老太监那里爬。他哭着喊:“大伴、大伴!为什么要杀,杀大伴?来人,来人吧!”
廖祈福任他爬过自己脚边,俯身去捡一个果子。
小皇帝扑到九千岁身上,大声啜泣:“反贼,你这个反贼!我,我要诛你全家,诛,诛你九族!”
廖祈福想把果子在身上擦干净,可惜她浑身是血,擦了也白擦,于是长叹:“我有什么家给你诛?皇上,我的家早让戎白人踏平了。”
她咬一口果,也不在乎那些血。风把亭子四角的铜铃晃得直响,廖祈福吃着这一口,淡淡道:“起兵的时候,我是为报仇,也是为抢口饭吃。皇上,你出生在东边,坐拥朝州府的粮仓,长这么大,从来没饿过,你不知道,人饿到极点,什么都能吃。那年我家亡了,我赤脚要饭,从薄风县走出去,路上全是尸体,同我一样大的小孩,都扒着尸体跟野狗抢腐肉。我们吃人也吃树根,最后连土也吃,好不容易进了城,男的做苦力,女的卖四方,一个子儿能讨两个小孩。我真的饿,饿得眼泪直流,也饿得逢人磕头,当时只要能给我一口东西吃,我什么都肯做,因为我太想活了。
“官兵过来,我以为有救了,结果也是来买卖人的。我跟着船过河,在路上见识了好些人,我从前没想过,做官做将能吃那么好,有白面,还有肉。那时候我在心里对天发誓,甭管世上人怎么看,我要做官做将,非得出人头地,把北边收拾清爽,叫大伙儿都能吃上我的白面和肉。”
她又拾起那些散落的糕点,吹掉灰:“这愿望真难,要我打十几年,要我跛一条腿,还要我死那么多女儿。”
她转身,到小皇帝跟前蹲下,把糕点递过去。小皇帝推开她的手,把糕点狠狠摔在地上,嚎啕大哭:“什么面,什么肉,我偏不给你!我,我是皇帝,我叫你打,你就打,我叫你死,你就该,该死!你不肯做,你就是反贼!”
廖祈福凝视他片刻,血流过她的脸颊,她说:“你是这些人的福报。”
小皇帝哭得痛极:“我不管那,那些,我要大,大伴!我就剩大伴了!”
廖祈福道:“你是皇帝,你可以再找一百、一千个大伴。”
小皇帝说:“你胡说!大伴只有一个,想着我、护着我的大伴只有这一个!”
廖祈福沉默须臾,道:“你开窍了,皇上,我今日要你明白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不要道理!”小皇帝扑过去,他拽住廖祈福,双目含泪,恨道,“我,我要你偿命!你这反贼,我要叫全京全国的人杀你,还要杀光你的兵!”
“你总算说对了一句话,”廖祈福盖住他的手,“我是个反贼。皇上,没有我,就没有三喜峰这场作乱。”
小皇帝颤抖着要抽回手,可是廖祈福紧紧压着他。她说:“我不仅要三喜峰乱,还要狐州府乱,北边你们舍不得给我,我就自己拿。我说过我太想活了,为了活,莽妇我做了,窝囊我受了,但这都是有账的。我不要封,我要我该得的,你知道什么是我该得的吗?”
小皇帝哭作泪人,剧烈挣扎,他朝外喊:“拿贼!拿贼!”
廖祈福说:“杨时风要和老太监斗法,这外头的侍卫都被调走了。出两道门,我的将正在那里等我。”
小皇帝被提起来,他胡乱踢着廖祈福,廖祈福看着他,眼神怜悯又残忍:“你这条命就是我该得的。”
斧子陡然落下来!
柳今一一骨碌滚开,人,到处都是人!她提起腿,扒开灌丛,朝原定的方向跑。背后无数人在追赶,她爬上坡,又滚下去。泥水乱溅,柳今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风里的雨点滴,她被后头的甲兵扑倒。
甲兵摁住柳今一的后脑勺,她磕在泥里,用刀将对方捅了个穿,又有数道身影扑过来,她被撞出去,整个背部火辣辣的痛。
马铃声在响。
柳今一起来,小腿陷在泥里,她用力拔出来。雨稀稀拉拉地下,满身的骨牌拥着她,又好像在推着她。
柳今一。
前面是荒野,坡的那头,仿佛有人正在呼唤她。
柳今一。她们在风中齐声说,跑起来。
柳今一冲下去,天亮了,但是混沌一片。她忘了输,也忘了那些日子,一切似乎还在那一天,只要到头,就能挽回离开的魂。
狮子。
柳今一摸向胸口,从怀里掏出一枚牌。这是代晓月推她时塞给她的,上边刻着凶相狻猊,是曾经属于她的狻猊牌。
柳今一手抖,她掌间湿滑,几乎要承不住这份重量。小腿有伤,她这下倒真如她对尤秋问说的那样,腿断了就用手,手断了就用牙,无论如何——
她仓皇地起来,起来,只管起来。无论如何都要起来。那坡过去,又连一坡,厮杀声曾经遍布全野,可是她顾不上回头,她攥着狻猊牌。
狮子!
她不知道自己喊没喊出来,只是挣出去,在那风中举高狻猊牌。下雪了,白花掺雨,狂乱地拍打在她脸上,她滚倒,再起来,对着远处,用尽力气,喊出曾经出征大伙儿都会喊的那句话——
“狮子趁雨来夜行!”
那声音传出去,回荡在旷野。在下一刻,只听咚、咚、咚声大响。风雪里,狻猊旗霍然高展,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在这苍茫天地间汇聚成群。
无数军娘冲过柳今一,她们犹如奔腾汹涌的河流,势不可挡。柳今一还举着狻猊牌,雨雪交加,她想笑,但是张开嘴,却变成了哽咽。
骨牌在响,柳今一用力攥着狻猊牌,她泪流满面,在画角鼙鼓声里,终于肯回答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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