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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车离开的路上,贺祺的心跳得很快。
蒋洛盟脱掉了之前的西装外套,单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坐在后座上用平板电脑看邮件,没跟贺祺说一句闲话。
前后排之间的隔板升起来了,贺祺斜倚在座位上,头靠着车窗玻璃,看车外的后视镜里划过去的扭曲景物。
香港从来不是一个仁慈的地方,起码对贺祺来说是这样。
从高中毕业之后,贺祺的人生就没有容错率了。跟母亲的矛盾十年都没能解决,贺祺自满十八岁的第一天,就已经要独自面对生活里的一切了。
这么多年过去,香港的楼仍然那么高,从海边低矮的沙滩上拔地而起;一摞一摞密集排列的窗户里,一盏一盏亮起的不同色温的灯;一间房里挤着十几个人,每一个都在为生存而疲于奔命。
贺祺知道,他只要失足摔倒一次,紧追在后面的人一定会毫不留情地踩过他的身体,超过他继续朝前奔跑。
贺祺在香港孤身一人,没有退路,没有后盾,甚至没有一个家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首先是为了生存,别的目的对他来说都太遥远、太抽象。
从进入Swipe营销部,开始跟项目的第一天起,贺祺从来没有挑过客户。只要有钱赚,贺祺什么样的项目都干过。
贺祺见过喜欢吃野味的东南亚供应商,餐桌上是千奇百怪的动物和部位。贺祺为了拿到更优惠的采购价格,硬着头皮陪他们去吃,离开之后才忍不住蹲在路边,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
贺祺也接待过品行低劣的南美客户,来香港碰面开会,明里暗里地要求特殊招待;贺祺为了项目顺利签约,大晚上被电话叫来夜总会,帮语言不通的客户沟通出台费用。
在工作上,贺祺从来没有原则,不讲尊严;贺祺自己也百分百地承认。也正因如此,他这个既没学历、又没背景的人,才可以抱着满怀的实绩,鲜血淋漓地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
贺祺做过的项目太多,做成的项目也太多。越是金额大的项目,公司财务部和风险部的审核越是苛刻小心。
Mena的项目既然已经通过,说明政策上、项目营收上都不会有太大问题。
有问题的,只有可能是客户本人。
尽管在项目促成的过程里,贺祺做过太多肮脏的、不光彩的事情;尽管Swipe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发迹史是多么一片狼藉,暗地里多瞧不起他难看的吃相;贺祺都没在意过。
可在蒋洛盟面前,贺祺害怕展现出自己已经有多堕落。
这个十年不曾见过的人,这个在十八岁时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看到他如今这副丑恶模样,会作何感想呢?会怎么看他呢?会不会对他彻头彻尾地失望?还是蒋洛盟其实早就知道了之前的事,已经彻底瞧不起他了呢?
贺祺明白,蒋洛盟跟他太不同了。
家庭背景不同,经济条件、生活环境也不同,18岁以后,接受教育的环境、形成价值观的环境更不同。
学击剑的机会,出国留学的资格,Swipe营销部总监的职位……蒋洛盟生命中的一切都可以如此“优雅”地得到,从来不可能像他那样,那么拼命,那么狼狈。
蒋洛盟不可能理解他的立场,只会站在他高贵的灵魂里毫无负担地谴责,加倍地厌恶这种饥不择食的行为。
贺祺心中酸得厉害。自己这些年拼了命努力,一刻不敢停歇地攀爬,也只是想被他在意的人“看得起”罢了。
刘美娜是一个,蒋洛盟是另一个。
贺祺心中暗暗苦笑,十年过去,他看似得到了很多,实际上却还是这么失败。
窗外的楼房与车景,如走马灯一般在贺祺眼中划过,在大脑里拖出一段灰色的污水渍,然后毫无意义地蒸发掉。
车辆一路朝北行驶,穿过车流拥挤的隧洞,穿过价格不菲的住宅区,开入过海隧道,重新返回了尖沙咀。
车停在了写字楼的地下车库,贺祺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刚过而已。
蒋洛盟合上了平板电脑的壳子,在座位上半侧过身,终于舍得跟贺祺说一句话:
“今天下午辛苦了。我们没什么事儿了,下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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