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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起药碗,碗壁温热,药气苦涩弥漫。走回榻边,没有坐下,依旧站着,只是微微俯身,将药碗递到崔韫枝脸侧的方向,声音低沉平稳,微微放缓了些,只是不见任何失措,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震动从未发生:
“先把药喝了。你方才吐得厉害,药效怕是没留多少。”
他的声音打破了二人屋檐的静寂,也像一根针,刺破了崔韫枝勉强维持的脆弱屏障。
哭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崔韫枝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转头看那碗药。
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埋在枕头里的脸转了过来。泪痕交错在苍白的脸颊上,泪眼朦胧,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帐幔,仿佛透过那繁复的纹饰,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过了许久,久到沈照山端着药碗的手指都有些微僵,她才极其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的话。
“沈照山……”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缓缓地、聚焦般落在他端着药碗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曾握刀也曾执笔的
手,此刻稳稳地托着青瓷药碗,碗沿升腾着氤氲的热气。
崔韫枝看着这个姿势,看着那碗深色的药汁,眼中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你知道……我刚才梦见了什么吗?”她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沈照山的心猛地一沉。方才那几声“鸦奴”犹在耳边。
他当然猜到了几分,关于长安,关于过去,关于那些早已被血与火埋葬的旧梦。他端着药碗的手稳如磐石,碗中药汁平静无波,唯有他自己知道,指尖传来的那点温热,是如何灼烫着他的神经。
他垂下眼帘,避开她泪水涟涟的直视,目光落在碗中深褐色的药汤上,声音却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不知道。”
他说。
崔韫枝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或者说,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泪水:“我梦见……我回到长安了……”
“长安……真好……”
她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味那虚幻的温暖,泪水却流得更凶,“东直街的馄饨摊……西市的猴戏……宫墙根下……卖糖人的老翁……还有……”
少女的声音哽住,那个名字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真好……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
每一个字,都滴答、滴答,穿石的雨珠似的,砸穿沈照山的心脏深处。
长安,长安。
那个繁华锦绣的牢笼,也是她魂牵梦萦却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而他,正是那个将她拖离故土、卷入这塞外腥风血雨漩涡的人。
血仇、立场、算计、伤害……无数冰冷而沉重的东西,如同无形的铜墙铁壁,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他们隔绝在两个无法触碰的世界。
寝室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比刚才更甚。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崔韫枝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细碎的冰凌,在寂静中反复敲打。
时间失去了意义。绝望和冰冷如同潮水,几乎要将崔韫枝彻底淹没。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尽,只剩下干涸的痛楚和麻木。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几乎要将一切都冻结成冰时,一直沉默伫立、如同磐石般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
沈照山依旧端着那碗早已不再温热的药。他微微抬眸,目光越过那氤氲的药气,落在崔韫枝泪痕交错、苍白如纸的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情绪,最终沉淀为深不见底的痛楚。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荡开无声却汹涌的暗流:
“殿下,”他用了那个久违的、带着距离的尊称,声音却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让人能捕捉到的颤抖。
“您想回长安吗?”
*
大青草山的风,像是昆戈严冬的先遣军,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横扫一切的蛮横,呼啸着掠过裸露的山坡。
枯黄的草茎被压弯了腰,发出尖锐的呜咽。玄色与朱红色的衣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两面挣扎的旗帜。
沈照山迎着风来的方向,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沉默地望着脚下被狂风卷动、翻滚着远去的大片枯草。
风刃刮过他左颊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红痕和嘴角的破损,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
明晏光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被风吹得眯起了眼,几次张口都被灌了满嘴的冷风。
他用力侧了侧身,才终于提高声音,问出了憋了一路的话:“你娘……不对,大汗,”他及时改口,声音在风里显得断断续续,“……她究竟提了什么条件?”
风声呼啸,盖过了他的尾音。
沈照山好似没有听见。
他的目光穿透翻卷的枯草,落向了更远处模糊的地平线,思绪却被那狂风带回了别院那间药味弥漫的寝室。
“您想回长安吗?”
他问出那句话时,声音平稳如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水面下是如何的暗流汹涌。
崔韫枝的反应,像烧红的钝刀花印,狠狠烙在他的记忆里。
她先是猛地睁大了那双还噙满泪水的眼睛,只是里面瞬间盈满的,不是惊喜,而是极致的茫然和不可置信的荒谬。
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随即,那茫然迅速被冰冷的、瑟缩的不信任取代。她甚至牵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来,却因为虚弱和痛苦而扭曲,最终只化作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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