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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奕惊在“学长”和“师兄”之间只挣扎了半秒,被周允行猜中心里想的,他笑眯眯地对郑奕惊说:“叫师兄。”
郑奕惊扫他一眼,哪个都不想叫,直接问:“我们去哪?”
下午五点十分,尚且未到日落的时候,不过走了十几分钟的路途,天就已经暗了下来。有雨悬在半空将落未落,憋闷得厉害。整个天幕都阴沉沉的,仿佛一张揉皱的纸无意中补了天缝。
他们在校外不远处一家咖啡店坐下,两杯冰美式放在木桌上,谁都没有碰。
周允行的目光移向玻璃窗外,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路上沙尘肆虐,一个身材娇小的漂亮女生试图开伞挡风和尘土,却连带着伞一起被掀走。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幸好有路人抓住了她的伞,快走几步过来还她。
他问郑奕惊:“你觉得长相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这个开场白乍一听有些无厘头,郑奕惊皱了皱眉,顺着他视线的方向往窗外看,女生婉拒了路人要替她撑伞、送她回学校的建议,习以为常地转身离开。
郑奕惊很快意识到他话里这个人指代的可能是竺愿,思忖片刻后,他说:“我不知道,要看她给自己设的期望值。”
假使将真实长相笼统地归为一组数据,而她给自己预设的期望值是另一组数据,其中的差距或者说心理落差,往往就会是长相对于她来说的重要程度。
周允行没有对他的回答发表意见,而是顺着往下问:“如果她给自己设的上限是乐乐呢?”
“她——”郑奕惊不由愣住,“她是女生吧?”
周允行点头:“感觉怎么样?”
“有点奇怪。”郑奕惊认真地说。
周允行说:“有的人受到伤害后会痛恨世界、自我消解;但另外一些人会习惯性地把自己经受到的挫败都归罪于自己……”
那天遇见祝云乐只是竺愿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别人对她明面上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因此而结束,甚至比往日更甚。
但没人觉得自己这是欺凌,她们都说——
“喂,你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吗?我犯得着浪费时间来欺负你?”
“我们就是说话直啦,懒得拐弯抹角的。装模做样,三好室友?累不累啊。”
“竺愿,我不针对你,我就是单纯不喜欢你。”
她不痛恨也不厌恶任何人,只怨自己藐小又无力。而有时候,她又忍不住会企望:如果我瘦一点、好看一点、更优秀一点……假如有这么一天,我宽宏大量不跟他们计较,这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对于熟悉她的人来说,竺愿的变化确实很大,她用半个学期的时间让自己瘦了近50斤,变成凰艺最常见的那一类漂亮女孩儿的模样。”
“只是减肥?”郑奕惊问。
“可能还有整容,我看不出来,不过采楠很确定,她说她在看到竺愿的第一眼就觉得很不舒服。”周允行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们都觉得好像有点像乐乐。”
大一是祝云乐在凰艺风头最盛的时候,他的作品和照片一起在校内疯传。论年轻、论天才、或者论长相,他都是一群人里面最拔尖的那一个。竺愿发自内心地羡慕他,也是发自内心地想成为他。
“他就不介意吗?”郑奕惊忍不住问。
周允行说:“不介意,他从来不在乎这些。”
而除了这些让他们隐隐觉得不舒服的点,竺愿是一个认真细心、谦逊到几乎毫无原则的人,即使早早过了社团招新的时间,因为她在专业上展现出来的优势,祝云乐还是把她揽进了风神的队伍里。
但那时候的祝云乐并没有意识到,他不在意的事并不代表别人也不在意。
采楠讨厌竺愿,无关她的认真谦逊,也无关她的专业能力,从看到竺愿的第一眼起,她就确认了自己不会喜欢这个人。
也许是她退避躲闪的态度太明显,竺愿主动找上她,问是不是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采楠说没有。
她不信,认真说你提出来我都会改的。
采楠弄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卑微,卖可怜给谁看啊。
于是她直截了当说:“你没做错什么,我就是单纯不喜欢你。”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于竺愿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打击。她再一次被全盘否定,她自己、连带她几个月拼了命的催吐减肥、锻炼学习、在自己脸上动刀……她耗费的时间精力还有金钱,她咬牙忍下的欺辱,她那么认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想变成一个更好、更讨人喜欢的人……
这一切好像全都没有意义了。
你根本就不需要改变啊,你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那么讨人厌。
她强撑起来的、本就岌岌可危的自信心于一瞬间倒塌。
彼时,采楠转身离开,她甚至欢快地接了别人的电话:“喂?乐乐,你在哪?大晚上的还吃海底捞啊,史波也在?胖不死你们。”
竺愿站在原地,她看着采楠一步一步走远,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想:祝云乐他胖什么,我那时候才胖呢。
哪个时候?
脑子里甚至还没来得及出现画面,她喉咙口突然泛起一阵恶心,跑去卫生间吐了一场,吐到后面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空了,一键按下去,五脏六腑都被抽水马桶的漩涡带走才好。
这样她就只剩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
一具没有重量的皮囊。
鼻头忍不住泛酸,她一屁股坐在狭小的卫生间地上开始哭,可外面传来保洁阿姨打扫卫生的响动。
她死死捂着嘴,半点声音都不敢露出来,只有憋红的眼角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糊得手心一片粘腻。
“她得了厌食症。”周允行说。
郑奕惊没有回话,他扭头看向窗外,闪电劈开大半个天穹,闷雷随后震响,不一会儿,雨点劈里啪啦地砸落了一地。
满地都是雨水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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