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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心打扰这家庭团聚的温馨时刻,方宜只在门外驻足。
她看得太过专心,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郑淮明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或许是刚下手术,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戴着浅蓝口罩,看不清表情。
“颁奖礼还顺利吗?”郑淮明声音清朗,温声问,“恭喜你获奖。”
七天前那一别,说不上融洽,方宜要赶飞机,趁他睡着无声地离开,后来也没有了任何联系。此时相见,昏暗的走道里,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的开场白礼貌、客气,她说过要当普通同事,便也没有冷脸相对的必要。
“谢谢。”方宜也笑笑,简短答道,将话题不动声色地拉回工作,“苗月的父母是自己联系医院的?之前不是一直找不到吗?”
她一度以为,苗月父母故意不接电话。如今看来,事实比想象得好得多。
“他们在南方打工,早就换了当地手机号。”郑淮明耐心地说明情况,缓缓道来,“这次他们准备回家过年,发现联系不上女儿,才一路找到北川来。苗月父亲在工地打零工,她母亲就在附近卖早餐,家里经济不富裕。”
“他们已经结清了目前的费用,并且签署了苗月的第一次手术同意书。”
方宜点点头,目光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他们能来就是最好的,我很久没见过苗月这么高兴了。”
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她却见郑淮明脸上没有笑意,眉眼间反而带着一丝严肃和平静。只见郑淮明沉默半晌,说道:“但是他们要求放弃对苗月外婆的治疗。”
方宜心里“咯噔”一声,霎时没了笑容:“你的意思是……”
北川的深冬大多是阴天,窗外飘着细雪,冷风从走廊未关严的窗子钻进来。病房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而在楼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独自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靠满身的输液管维持生命。
郑淮明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忍和沉重。在医院工作多年,他见惯了生死离别、人情冷暖,这不忍更多的是如何对眼前的女孩说明:
“他们要求今天拔管,一切顺其自然。”
方宜垂下眼帘,郑淮明说的隐晦体面,她也明白其中的意义……
“苗月外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郑淮明明白,他作为医生,不应该说带有主观感情色彩的话,却还是不禁出言安慰,“接下来继续治疗,结果也不会太理想。”
“我知道了。”方宜打断他的话,她异常冷静,“苗月知道吗?”
“他们的意思是,不让孩子知道。”
方宜微微蹙眉:“连外婆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苗月长大以后会怎么想?”
病房玻璃上映出小女孩的侧脸,里边开着暖气,她小脸红扑扑(iKzq)的,还沉浸在与父母团聚的喜悦与幸福中,丝毫不知道最疼爱她的外婆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面对方宜的反问,郑淮明十分平静,只淡淡一句:
“医院会尊重家属的意愿。”
这话说得客观,也置身事外,方宜不自觉地责怪道:“作为医生,你不劝劝他们吗?做这样的决定,苗月以后会有遗憾的。”
郑淮明掩唇轻咳,声音略有嘶哑:“考虑到苗月下周就要手术,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刺激她。”
方宜垂下眼帘,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外婆鲜活的生命,竟成了一句毫无感情的“刺激”,可她没有资格去插手别人家庭的选择。
“好,我明白了。”
她不欲多说,点点头,绕过郑淮明向前走去。
擦肩的瞬间,方宜感觉到他后退一步,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她心绪杂乱,脚步没有停留,径直朝电梯走去。
没走几步,只听身后传来沉重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像要把肺腑都咳出来。方宜这才想到,一周前他还病得严重,刚刚脸色也说不上多好,她连一句寒暄的问候都忘了说。
脚步微顿,方宜回头,看见阴沉的走廊尽头,郑淮明依旧保持着背对她的方向,一手撑着墙壁,微微折下腰,随着艰难的咳嗽声颤动。
电梯已“叮咚”一声到达楼层,门缓缓打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电梯,厚重的铁门合上,也隔绝了一切门外的声响-
傍晚,在苗月父母和医护人员的见证下,签署过同意书,苗月外婆身上的管子被一一拆除。不到五分钟后,仪器上的心跳缓缓归于一条直线。
重症监护室里,郑淮明和两位医生穿着隔离服,记录下死亡时间,颔首默哀。玻璃窗外,苗月的父母相互搀扶、泣不成声,方宜举着摄像机的手也微微颤抖。
这位坚持着带孙女各处求医的老人,最终走在了心爱的孙女之前。
夜里,方宜去病房看苗月,小女孩坐在窗边,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抓着方宜的衣摆,天真地仰头问道:“郑医生今天没有来,你能帮我问问他吗?外婆什么时候能醒来,什么时候我能去见她?”
越过苗月瘦小的肩膀,只见中年女人含泪摇了摇头。方宜强压下内心的酸涩,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下次见到郑医生,你自己问他,好不好?现在你要早点休息才行,等你做好手术,就能健健康康地见到外婆了,她会很高兴的。”
苗月乖巧地点点头,护士来为她换了晚上的药。
待孩子睡下,苗月的母亲将方宜拉出病房,还未说话,眼泪就落下来。她远比实际年龄看着苍老得多,皮肤蜡黄,满是沟壑。
“我们也是真的没办法”她握住方宜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今晚郑医生没有来,他是不是怪我们做了这个决定?”
深夜的走廊,灯光惨白。
“其实郑医生早就劝过我们,不要瞒着孩子,但我们也怕苗月长大以后怪我们啊……家里真的负担不起了。”经济和疾病的压力几乎要压断这个中年女人的脊梁,她微微颤抖着,说着就要往地上跪,“如果瞒不住了,求求你们,就说她外婆是自己走的吧!”
方宜心头一紧,连忙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搀扶起来。
听这个意思,郑淮明每晚都会来看苗月,她也不知道他今晚没过来的原因,但从心底猜想他不会是如此感情用事的人,只好用善意的谎言安抚道:“郑医生晚上有临时手术,所以才托我过来的看苗月的。”
“那就好,那就好……”苗月母亲抹去眼泪,感激道,“请你代我们谢谢郑医生,还帮我们找了便宜的住处,我和孩子他爸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医院了……”
她欲言又止,目光迟疑地看着方宜,似乎在寻找什么:“现在……现在也在录像吗?”
“当然没有。”方宜解释,“录像只有在你们同意的情况下,用摄像机拍摄,不会以其他形式录制的。”
苗月母亲放心下来,压低声音,有些尴尬地问:“拍摄这个纪录片,会有钱拿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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