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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懒!小懒!你没事吧?!”瞪大的眼睛里饱含着恐惧,从上方俯瞰着我的身体。伸过来的手像织布机一样迅速地翻动着我沾上泥土的脏兮兮的羊毛,似乎我哪里受了点儿小磕小碰都关他什么事似的。
我僵直地立起了身子,又故意地晃了晃,把两只搜索着根本不存在的伤口的手甩了开来——就像是一根木杆,绕着最后边着地的一点转过一个直角,继而又拨浪鼓似地摇了摇。我心不在焉,因为星河的远行于我是一场可怕的灾难,几乎吞噬了我仅存的一点点儿感觉。我已经被压缩成了一个平面,气息连着思绪,全部平板板地呆滞;而平面的躯体根本收不进饱食终日的灵魂,因此我的嘴里也只横横地滑出了呆板无力的一个字:“没。”
“那你怎么——”喜羊羊不假思索地想戳穿我心事重重的事实,却被我乞求与悲痛的眼神吓得刚出口四字就凉气入喉,终于没能说出那个能让我崩溃的问题。他凑到我的侧边上,用他自己身体的厚度提醒着我,让我知道自己可没为这种心事掉膘。“今天美羊羊抱回了一个在森林里和爸爸妈妈分散的宝宝。他还很小,哭得很伤心。”喜羊羊充满着体谅感的声音是在召唤我的身体,邀请那最深处的种子萌芽,开出羊族本性温柔的花,“小懒,我请你去看看宝宝——说不定,它能成为你的新朋友呢!”
“啊——呼——”原本想叹声“唉”的我用一个深呼吸掩饰了我对自己的难受,回头望了望羊村中心——那里依旧繁忙,休说不断地有羊在长街上奔驰,路上的沙尘东来西往,连刚停止工作的深夜自动警报装置也还喘着气,搅弄着醒来后又向上空无限伸展的青草与花朵。“好吧,”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样也挺好的。”然而我并没有说,“走进还有羊的羊村还挺好的”——这更确切,却真的难以启齿。
数分钟后,一高一矮两只羊推开了粉红色的房门,并排走进了哭声震天的房间。尽管沸羊羊、美羊羊以及班长都在屋中,吸引了我的眼球的,却还是沙发上浮着的一个稚嫩的身影。我说不清那是出生了多久的一个小宝宝,乃至光凭那没发育完全的模样还不太可以辨认他是什么动物;而他的体重则更加轻,以致他坐在沙发上都不能使后者凹陷下去。他只是哭,莫名其妙地哭——他的哭声似乎是从天上太阳里泻下来的,根本无法用暴力阻挡;着哭声本身便威力无穷,劈开森林往另一边飞,分明一种与生俱来的孩子的力量。
因此沸羊羊的威逼不能使这哭声停歇,我也被惹得心烦,上前去便用胶带封了那个小家伙的嘴。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治本——不能让小家伙从心底里停止流泪。关键时刻还是需要美羊羊出马,抱着宝宝往脸上蹭啊蹭——四周的声音突然像摔入断崖似地消失,突然静得出乎意料。只听宝宝用乳音亲切地吐出了“姐姐”的称呼,五只小羊才一齐会心地笑了起来。
然而噩梦突然降临——一声惨叫以恐怖的痛苦感锁住了四只围观小羊的身体。那宝宝居然张开嘴来,往美羊羊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喜羊羊最先意识到自己该干些什么来保护美羊羊,一步冲上前,硬是掰开了宝宝的嘴巴。可不幸的是,美羊羊的手臂上依旧渗出两点血来——她已经被咬伤了。
喜羊羊盯着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家伙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眼前突然闪过一束可怕的光。一句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话缓缓地弥漫在空气里:“难道……他是灰太狼的?”
这里的空气突然就不太适合呼吸了,甚至美羊羊疼得发红的脸都怕得发白了。当真如此,这就不能是玩笑;这甚至关乎羊族未来的生死存亡——哦,不,依旧已经是近在眼前了。
许久,沸羊羊粗哑的吼声把这儿的温度往上提升:“他长大了就是另一只灰太狼!”
“会把我们吃掉!”我也慌乱地补上一句,以强调问题的严重性。
“美羊羊,你还是把他送走吧。”班长都一反她的仁慈,艰难地决定道。
美羊羊捂着手臂上的伤,含着眼泪反问:“班长,狼不都是坏的。既然已经有蕉太狼,你为什么不相信一个宝宝会被我们感化呢?”
这话倒是让我想起了班长和他的狼朋友的故事:当一只狼温柔到以吃香蕉为生,以耍香蕉为乐,把大肥羊当作能欺压他的强者,他的地位自然会跌坐在狼族的底层。香蕉林里的邂逅,几株香蕉树下的共识,居然让这只狼和班长相悦成友,乃至不惜自我,互相救助,把灰太狼大叔打得屁**流。从此,他底层的灵魂却以天真为翅,泛上了精神共识的领口;“肥蕉”的名字也日渐亲切,令每一只羊都无比喜爱。
想到这里,我不禁愧怍了。我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猜疑一只小狼会把我当作敌人呢??就因为他是灰太狼的儿子???我用可恶的关联思维暴力地判断了一个还未成形的人格,并无限上纲,无中生有地扯出“吃羊”的莫大罪恶。他是个孩子,只知道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根本不都什么叫“族群”,什么叫“自然法则”。当我用害怕的眼神盯着他干净而澄澈的大眼睛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贪婪,没有看到凶残——什么都没有,除了微弱而不能作声的无辜!它清晰地照着我,脏兮兮的我。
妈妈和大英雄也不会拒绝一只刚刚呱呱坠地的小狼——他的灵魂像梦中的晶石一般,没有刻上任何一个字,也没有标着价格的标签,软弱地垂吊下来。我已经变换主意了,却不知班长回答了句什么,美羊羊的身影便把沙发上的小家伙裹走,大哭着冲出了家门。我环顾着边上依旧铁石般坚决的三只羊,听见门外很伤心的哭声越来越远,喉咙里突然干干的、苦苦的,怎么也咽口水也缓解不了——我知道美羊羊不得不把这个后患“处理”掉了。虽然在美羊羊的保护下,小宝宝应该不会少一根狼毛地回到爸爸妈妈身边;然而下次——假设还有下次的话——见面,他的牙也该丰满,他的眼也该尖锐,他的心里也该什么都明明白白的了。
唉!此日一别何时再见?与这个“他”相见,还是与那个他相见?——我会想起我的妈妈,让我现在也不敢说“再见”的妈妈。再见。它是永别。
然而这只狼,要让这一切都让开路来。他是个例外。
我怎么也不能忘记那个金色的美妙的黄昏,阳光平平地从村子高高矮矮的屋子顶上铺过来,似乎一个善于捕捉印象的画家,把大地上的所有影子都抹得模模糊糊。我倚在我一直用来挂吊床的一棵树儿边上,出神而惊喜地望着这如同被金光点染的整一片草原,像我猜想的一万年前——一切都没有棱角,没有刮伤羊的粗糙的树皮,甚至没有如今我们用来区别族群的长相。在微微细语的风里,我可以闻到泥土下边更甜美的馨香;即使是伸手触摸大地,我也可以感受到河流在大地上流动时的震动,像脉搏一样冲击着我的心脏。这时候什么都已经消失了——逼问我的鲜红成绩单、远我而去的点点繁星,乃至大扫除、值班工作,全部蒸发进天空,无影无踪。在这时,两只小手恰好地抓在我肉乎乎的右臂上,让我感觉到了一个朋友的温度——有点儿依靠了。
不过,谁的手会这么小?我搜索了一遍我的朋友们,然而没找到答案。心突然凉了下来,我发汗地迅速转头,却只见不久之前被美羊羊丢掉的那只小狼甩着尾巴,笑嘻嘻地看着我,居然很不懂事地跟我打招呼道:“大哥哥好!”
“啊……啊……你好……”和颜悦色的狼总是让我怕得不能够说出一句利索的话来,总觉得下一秒,我就要被狼的爪子给撕碎了。然而见他却只是仰头望着我,像望着天上的太阳一般,我也只好礼貌地打着招呼:“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灰灰。”小狼用甜甜的声音回答我,“我听爸爸说,你是懒羊羊大哥,经常被他请到我家玩!”
“要是不‘请’得这么频繁就好了。”我愈发觉得自己说什么都能被揪出丢脸的事儿,便赶忙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进羊村的呢?”
“铁门的铁杆之间距离够大了呀!”小灰灰虽然已比上次长高一些,却仍然是足够小的。尴尬的沉默中,忽然一声“咕噜”从他肚子里往上涌来,出了嘴,倒成了一句:“懒羊羊大哥,我饿了。”
这下我可吓坏啦!一只狼对着一只羊说他饿了,而狼的两只手又死死地抓着羊,暗地里——呸,明摆着当真是叫羊“别跑”的。我开口说了话,颤抖的声音模糊地想起来:“小灰灰,你能松手吗?”却不料失魂落魄地把随身带的青**糕震出来了。
小灰灰的眼睛亮起来了,星星一样地。他果然听话地松了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他爸爸一样跃在空中,重重地压在我身上,趁势把我按倒在了地上。魂飞魄散的我甚至忘了自己的力气足以赶走一只小狼,只是感觉自己的咽喉暴露在了薄薄的、淡然的空气中,整个身子都在往上飘,往星河飘去了。紧闭着眼的我,似乎只是在等小狼来“处理”我了。
然而满意的哼哼声比疼疼的感觉先经过了我的脑袋。我惊讶地把眼睛撑开,望着小灰灰嘴角上的青草,晃悠着掉了下来。我难以置信地捂着脑袋坐了起来,失声地发问:“小灰灰你吃了什么?”
“这里能吃的只有老大给的蛋糕,其他东西都不能吃啊!”小灰灰见我突然激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理了理头上的一撮狼毛,大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你……”你难道不吃羊?!我愣愣地想着,却突然从他的神色里得到了答案,便及时地住了嘴,没把后面的话丢出来。直到几秒钟跑了过去,我才走上前去捂着他的手,往羊村中心走去。“你的动作可真快!我带你去和哥哥姐姐们见个面!”我一边夸奖着这个小机灵,一边更庆幸于灰太狼有这样可爱的一个儿子——他居然是不吃羊的啊!
此后,小灰灰成了一只特殊的狼——唯一一只能自由出入羊村的狼。他依旧从羊村的铁门里钻进来,又自如地跑回小河对岸的黑森林和哑默的狼堡。等到他长大一些,不能再钻进羊村的时候,他就用我们特意送给他的卡片打开羊村的大门。只要他靠近羊村,铁门便在风中一摇一晃。他走到门前,风就把门推开;他走进来,风又轻轻把门合上。
这夜我要为小灰灰无眠——我的床已经被他轻松地占有了。整个羊村已没有一间屋子开着灯,只剩下月光静静地从窗口流进来,洒在小灰灰单纯的脸上。我倚在床尾,看着他张大着嘴,夸张地呼吸着。银光闪闪的牙齿上裹着的不是腥臭的血味,而是浓郁的青草香。这应该不是村长在散学那天所讲的原始意义上的“狼”,反而善良得像梦中偶遇的一个刚好的灵魂,像一枚小巧的晶石,反射着我们真实的容貌。我的心朦胧了,星模糊了,英雄梦也突然湮灭在简单的现实面前。我在那时并不知道,星星的河流又突然沉了下来,静静地、慢慢地光亮起来,像我初来羊村时的模样——像妈妈初离羊村时的模样。
夜已深了。我的脚步突然犹豫了。脚轻轻地放在月下的大地上,不回头,也知道身后的影子好多,也好长。每一影子里,都有一个我。
梦在平凡里的我。默默无闻的我。最天真、最纯正的我。
这原本挺好的。若不是星河那么神奇、那么充满奥秘,若不是羊羊运动会给我那样的复杂感觉,我恐怕不会再踏上前方的路,又入迷雾之中了吧。
(待续……)
上章说到,小灰灰用他的善良与天真唤起了我的本真,让我把当英雄的梦想暂时搁置。星河也似乎消失了原先的惊恐,恢复到了平静的状态。可是,不久之后,羊羊圣火的一起一落间暴露出的一些真相,让待在原地静候未来奇遇的我心中混杂起来。匍然的一步,我又向前走去了……请看:
第二十二章《披星再启航》
“呜——呜——”
啊,这是什么声响?!又是这沉沙一样无限迈近空虚的声响,堵在泥草味的风里,一浪一浪地扇在我的脸上。魔鬼在这还有圣火气味的空气里一阵阵地狞笑,客客气气地打开一扇门,在整个羊村里用醒目的红圈儿划出一只羊,用独一无二的方式宣布她的不一样。她曾忘怀的族群,曾遗失的记忆,终于落在了曾被猜想与否决了无数次的那个词儿上——盘羊。
在羊运会初结束的今天,各族羊都还未匆忙赶回家乡,成了族长却不能如他吃羊之愿的灰太狼也没法再为月光下的宁静羊村制造恐慌。听到号声的我揪皱了被子,失落地直倚在床边的金灿灿的墙上,捏了捏手中全队的第一枚金牌,用手指沿着边缘绕了一圈,来感知它的精致;眼睛却把心思投射在窗外,企盼着挪过去的黑压压的影子。
羊村已经安静到了死寂的地步,没有任何硕大的声响前来打破平淡的僵局。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我挂了满墙的金牌刚好散发出迷羊的金色光辉,淹没了零食仓库,也已经是这样的夜的喧哗者了。这时候风以稀客的身份把盘羊的号角声送到这里。突兀的波纹并不尖利,深邃的呼唤并不焦躁,反倒不让羊觉得这里赚了几分繁华,而是这片天的夜更深了。
班长晃晃悠悠的步子从窗户的右边逼入视野,缓缓地、却坚决地挪移着。盘羊的营地设在离羊村并不太远的一座山上,已随着运动会的结束拆毁了大半。因此我可以大致地猜想,这应该是盘羊在青青草原上最后一次召唤一只特殊的羊与他们相聚了。艰难的离别,让班长走的路几乎是一条直抵目的地的直线,很平静地匀速前行着。
“班长!”我似乎是感觉今夜的黑深不可测,便轻轻地善意地提醒着,“小心外面的路很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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