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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廷秀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严肃地问道:“平日子里,他是不是总欺负你?”
“…妹有。”
“你不要为他辩护。我亲手养大的孩子,能不晓得脾气?”许廷秀拉过段立轩的手,轻拍着嘱咐,“这崽子,从小占有欲就强。他的玩具,别的小朋友不能碰。他的板凳,别的小朋友也不能坐。哪怕只是一片破糖纸,只要他没说不要,谁都不能擅自给扔掉。”
段立轩忍不住点头:“对,他就这样婶儿的。除了擦屁股纸,啥也不舍得扔。但他不祸祸东西,也不贪。不像有的人儿,又要这个又要那个。”
“我是怕他对你也这样。东西归东西,人归人。你别看我管着你爸,但都是小来小去的。他自己的原则问题,我从不插嘴。你俩也是。虽然决定一起过日子,但毕竟各有各的人生。他要是越界了,你不要硬忍。跟他说不通,就跟我俩说。”
“呃,嗯,其实最近好不少了。”
要往常,许廷秀起了这个话茬,段立轩高低要接。余远洲自不必提,就说费尔南。头天吃完饭,到家差点没给他怼成截瘫。俩红糖皮的大泡芙,呲呲地冒奶糖沫。
就这还不肯放过他。拿个背心让他穿大衫底下,省着被人看见凸点儿。
段立轩连骂人的力气都提不起,随口糊弄说穿两层热。没想到这人居然把背心剪毁,连夜缝了个小文胸。两个三角形胸片下,还用蓝油笔写了封印:陈乐乐的。
纯他娘的神经病。段二爷宁可光腚上街,被警察追着到处跑。也好过一阵风起,胸前透出俩比基尼。这得亏是去法国,要是去阿拉伯,估摸都能定一套穆斯林罩袍,让他搁店门口s遮阳伞。
陈乐乐这些恶劣行径,他攒了一筐。正等着找个机会,好好告一回御状。
但今天,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也不懂为什么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老两口的心思还能放自己身上。
他甚至都有点想质问了,知不知道癌咋回事?一旦得上,人就像落进水的面巾纸,捞不上个儿了。
就他老叔那样的钢铁侠,都被生生拖成了活鬼。瞅陈正祺这一米七的茶叶蛋,跟樱桃小丸子他爷似的。往坏里打算,那都得准备后事。
为什么还这么风淡云轻?这份反常,到底是看得开,还是没看明白?
人在面对巨大的悲伤时,出于自我保护,会选择逃避和否认。就像是头上悬了一把铡刀,不去看,还能当做不知道。但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抬头,只一眼,就能把人给吓死。
段立轩这心,就像挂在风里,左晃右荡。连带屁股也坐不稳当,长腿倒腾来倒腾去。像小船的螺旋桨,把空气搅得跟水花一样响。
许廷秀倒是没被他的不安影响,稳稳地坐在那里。握完他的手,又去握陈正祺的,脸上是一种恬淡的慈祥。
一个心不在焉,一个千叮万嘱。言谈之间,还真像儿子嫌妈妈啰嗦,又不得不应付的模样了。
午休时间过后,门被敲响。小季探头进来,轻声说病理结果出了,主任叫家属过去谈。
段立轩自认不是家属,没挪窝。许廷秀倒不见外,拽着他胳膊说:“走,一起去。有你陪着妈,妈心里头坚强。”
——
从诊室出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后背蒸出一身热汗,小刀片似的割着。
诊室在门诊楼那边,两人抄近路回来,穿过一片安静的小长廊。长廊上满是爬山虎,从红绿叶里漏出阑珊的光。
许廷秀走在前面,皮鞋跟笃笃敲着地面。每一步都重若千钧,那脆弱的混凝土,险些要接不住她的悲伤。
段立轩懂得这种脚步。一个总是摆出勇敢架势的人,无论遇到多大的打击,嘴里都不会喊出一句痛。
他缓步跟在后边,不声不响。甚至都不敢丧起脸──和陈乐乐一家相识的时间毕竟短,不合适太过表露悲伤。
他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该做的事情上。比如怎么跟陈熙南讲,要不要手术,转上级医院是否更有希望。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没有学过一篇课文?”许廷秀忽然问,“叶圣陶先生写的,叫做《爬山虎的脚》。”
段立轩从思绪里回神:“谁的脚?”
“爬山虎。”许廷秀指着长廊柱上爬的植物,如数家珍地背诵着,“爬山虎的脚要是没触着墙,不几天就枯了,后来连痕迹也没有了。触着墙的,就变成灰色的脚。”
她停下脚步,拨开叶片。嗓子粗粗的,像是背给他,也像是背给自己:“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脚,扒在墙上相当牢固。你拿一根手指去扯,是扯不下来的。”
段立轩没听懂,但隐约感到她要传达什么。挠挠小胡茬,不好意思地笑笑:“妹有,妹瞧不起谁。”
“小轩,来。”许廷秀拉过他的手。掰起他的一根手指,去试着扯爬山虎的脚。
“还别说,这小玩意儿瞅着细,正经扒挺牢啊。”
“这就是脚踏实地的力量。”
她眼里浮出眼泪,但没有让它落下。唇边的法令纹像两条铁丝,紧紧箍出微笑,不肯松懈下来一分。
“乐乐的心智还不够成熟,也许理解不了。但小轩你,我想一定懂得这个道理。生活绝不是要一味地逃避痛苦。我们还有些日子做家人,而这些日子是全新的,不该被提前上色。你说是不是?”
两人彼此注视着眼睛。
年过六旬的人,眼皮上满是细细的皱纹。但她的灵魂没有老,还是当年那个仰着脸走道,嘁里喀嚓的「小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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