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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延帝沉默片刻,在袖中捏了捏手指,指节泛青,他面上忽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没什么,朕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你不在道观中好好休养,又领兵出去打打杀杀的,只怕伤势又要加重。”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对了,朕还未曾问你,此番太子遇难,幸而你及时赶到,却不知你此去咸阳何为?”

“臣……”赵上钧方才出声,只听得殿外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皇叔”,打断了他的话。

赵元嘉步履急促,从外面跑着进来,到了含元殿中,才觉得失仪,匆匆刹住步子,略整了整衣冠,随意地给元延帝行了礼,马上冲到赵上钧的跟前,一脸期冀之色,小心地问道:“皇叔,你把二娘救上来了吗?”

太子刚才皇后的未央宫出来,听闻淮王从咸阳归,立即跑了过来。

母后病危,太子妃落水失踪,这两桩事情交叠在一起,打击太过沉重,向来意气风发的太子此刻看过去显得十分憔悴,眼睑下面都是一圈青黑的颜色,

那天夜里乱糟糟的一团,渭河堤坝决口,众人恐再生不测,急急架着太子离开了,后来的事情如何,他无从得知,这两日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赵上钧,屏住了呼吸,希望能从赵上钧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但是很遗憾。

赵上钧又咳了几声,拿出帕子,按了按嘴唇,上面隐约露出一点血迹,他用平常的语调回道:“前夜雨大、浪急,而臣重伤未愈,力所不逮,未在河中寻到太子妃。”

赵元嘉听罢,身体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好似痴了一般,久久不能言语。

元延帝把目光从赵上钧身上收回来,转而看了看赵元嘉,颇感头疼:“朕已命咸阳县令及周边州府官员带人四处搜寻,或许再过几日,就会有太子妃的下落,你稍安勿躁,耐心等候便是。”

“不……”赵元嘉的眼眶慢慢地红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孤问过傅家的人,二娘……二娘她不识水性,皇叔当时就跳下河去了,如果、如果连皇叔也没有找到她,那她、她……”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他有些站立不稳,弯下腰去,试图捂住眼睛,颤声道:“是孤对不起她,孤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和她说……”

说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用了,说不出的话,或许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了,往日种种不满,如今都成了不可挽回,赵元嘉一念及此,心中大恸,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元延帝心中不忍,急命人请太后来,抚慰太子,又命左右扶太子坐。

淮王似病体不支,当下不欲多言,告退去了。

临去前,他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冰冷,如同那日他在河岸边,看着那堆死人一般。

——————————

沈皇后时日无多,林贵妃俨然已是六宫之主,内侍总管趋炎附势,命人为贵妃修缮宫室,以蜀锦为毯,行走如覆花间,又以秦椒和金泥抹墙,使满殿馨香萦绕,芬芳和春住。

林贵妃却嗟叹,她在林婉卿面前毫不避讳:“古来椒房有多子多福之意,可惜,我圣眷虽浓,膝下却只得溧阳一个公主,卿卿,你这一胎务必生个男娃,待你成为太子妃,这孩子就是皇太孙,自己的血脉才靠得住,我们林家百年富贵系你一人之身,你可要争气些。”

“想那么远的事情作甚?”林婉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满是幽怨之色,“我刚刚有了身孕,太子就厌了我,爱理不理的,叫人无所适从。”

林贵妃不轻不重地打了林婉卿一下:“太子妃刚走,太子心里必然是难受的,哪有心情顾你。”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男人呢,都是这幅德性,在眼前的时候不珍重,待到人没了,才想起人家好处来,要死要活的,啐,有什么用呢。”

说到这个,林婉卿惴惴不安,压低了声音:“娘娘,您说,傅二娘真的死了吗?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林贵妃瞥了林婉卿一眼,对她这个愚蠢的问题有些不耐:“你不知道淮王素日的手段吗?你还活着,太子还活着,太子妃怎么可能死了?”

林婉卿先是不解,怔了一下,才慢慢明白了林贵妃的意思。

太子妃落河,淮王震怒,屠尽流民以堆砌京观,又将渎职的工部官员吊在城楼上示众,以他这性子,若太子妃已然殒身,估计连太子都免不了要被迁怒,哪能像眼下这般安稳。

林婉卿的心又揪了起来,愁眉苦脸地搓着手里的帕子:“那不是白欢喜一场,傅二娘未死,等她将来回宫,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皇太孙什么的,都是浮云了。”

“你放心,她回不来。”林贵妃轻描淡写地道,“淮王当时没把她送回来,定是金屋藏娇去了,怎么舍得把她还给太子,再说了,太子妃一个孤身女子,在外头流落许久,不清不白的,失了名节,来日就算她想回来,皇家也未必容得下她。”

林贵妃说得轻松,林婉卿却依旧担忧:“可是,若淮王不肯善罢甘休……”

“没有什么肯不肯的。”林贵妃截断了林婉卿的话,挑了挑眉毛,笑吟吟地道,“淮王前段时日韬光养晦,连圣上都被他哄骗了去,这回因着傅二娘,又露了破绽,圣上对他起了十二分的疑心,你瞧着吧,他手上的权柄要被逐一收走,他自顾不暇呢,才没工夫搭理你。”

林婉卿琢磨着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只好咽了回去。

——————————

日暮将至,还有无赖小儿在街头贪玩不知归,发出吵闹的嬉戏声,不多时,有妇人出,高声叫骂,小儿们一轰而散,俄而,隔着墙,邻家犬吠声声,四下炊烟袅袅。

小镇的夜晚,清平和乐。

傅棠梨手托着腮,倚着栏杆,听见外头的动静,微微地歪了歪头,不是,都不是他的声音。

垂花柱下犹有滴水,粉墙叠着青檐,望出去,望不穿,只有四合的黄昏渐渐笼罩下来。

下头服侍的仆妇名唤云娘者,掌了灯,轻手轻脚地过来:“夫人,晚上天凉了,进去吧。”

傅棠梨摇了摇头:“我且在这里等着,好叫玄衍一回来,我就可以看到。”

有婢子捧着黑珍珠貂皮裘衣上前:“夫人前日落水,如

今是万万受不得寒,便是要等主人回来,也得添一件衣裳才是。”

傅棠梨回头看了看,那件裘衣十分宽大,小婢子双手托着它,几乎垂到地上。

她抿嘴笑了笑:“这分明是男人的衣裳,我才不穿它,难看得很。”

那婢子是个巧舌的,殷勤笑道:“这衣裳是夫人成亲前送给主人的,主人一向珍爱,这才随身带着,夫人的衣裳首饰大多留在长安旧家里呢,回头我们慢慢搬过来,这会儿可不得凑合着。”

傅棠梨目光一动,坐正了身姿,挑了挑眉毛:“哦,我们是从长安搬过来的吗?京都大好繁华不要,怎么搬到这乡下地儿来住?”

“还不是你自己闹着要过来的。”随着这浑厚的声音,赵上钧走了进来。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他穿着一袭碧城道袍,挟夜色而归,袖间还沾着春来晚间潮湿的水气。

他身量极高,步子大,不过几步就走到近前,从婢子手中接过黑貂裘衣,披到傅棠梨的肩上。

傅棠梨懒洋洋地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他:“嗯,我为什么要来这?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玩,没意思得很,必然是你哄骗我的。”

赵上钧俯身,细致地为傅棠梨拢了拢裘衣的领子,耐心地回她道:“我们家在长安是大族,家中人多事杂,前些日子,当家的大兄和我有些龃龉,在家里住得不甚愉快,是你劝我,什么都别管、别顾,找个边远的小镇或者村落,我们两人做一对寻常百姓,简简单单过日子就好,故而我才寻了这乡下小镇搬了过来。”

他目光宠溺,摸了摸傅棠梨的脸颊:“谁知道呢,才来没多久,偏你淘气,下雨天还要出去玩耍,坐的马车落入河中,你看,如今脑瓜子变傻了,怎么办?”

傅棠梨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还说呢,既然知道我变傻了,更该好好照顾我才是,你今儿去哪了?一早睁眼就不见人,忒没意思,枉叫我等了你一整天。”

她前头的时候还恼着,说着、说着,后面就软了下来,有些儿害羞,又有些儿矜持,她往日并不是这种黏黏糊糊的性子,但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不自觉地娇气起来,连说话都带着一股甜腻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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