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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冬冬记得,杜小曼在三个月前的采访中反复提起过这句话。当时,她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
那天是周四,下午三点半,彭冬冬正在为第二天的稿件忙碌。值班热线员传来一句话:“有位女士打电话过来,指定要找你。”
“找我?还指定?”
“嗯,她的语气很急切,非你不可。”
彭冬冬接起电话:“喂,我是彭记者,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显得又慌乱又无助:“我叫杜小曼,我们见面聊可以吗?这样会讲得清楚些。”
“当然可以。”
杜小曼迟疑了片刻,说:“还是算了吧……要是被我丈夫知道,我会被打死的。”
“你让他来打我好了。”彭冬冬冷笑了一声。
两人约在胡桐路的久岸咖啡店见面。
彭冬冬如约而至,推开昏黄灯光笼罩的小店。与平日的忙碌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安静,桌子上散落着几本书和报纸,气氛也与外面的寒冷冬天形成鲜明对比。
角落的桌子上,杜小曼静静地坐着。
“彭记者?”
“对,我是。”
“我……我能不能说点话?”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可是,我不懂从哪里开始说起”
“你这身打扮,走在这大冬天里,可真够特别的。”
彭冬冬一边坐下,一边忍不住调侃,试图缓和杜小曼心里的紧张。杜小曼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没有接话,然后稍微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显然有些日子没洗了。脸藏在墨镜和围脖后,只露出苍白的下巴,看上去既憔悴又疲惫。
“彭记者,我不能和你聊太久,直接开始吧?”
“先不急,喝点什么吧?我请客。”彭冬冬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单,试图让她再放松一点。
“真的不用,”杜小曼摇摇头,“时间紧,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彭冬冬是一名“资深老记”,要不是最近线索匮乏,他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接触这种可能“带节奏”的求助对象。
他微微靠在椅背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你要是赶时间的话,我们可以下次再聊。”
“别!”
“怎么?”
彭冬冬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明显紧张到不知所措,一身混搭的衣服显然是临时抓起的,袖子上的破洞、露出的羽绒芯,都透着仓促和窘迫。
“你这是专门跑出来找我的?”彭冬冬收起调侃的语气,认真地问道。
杜小曼缓缓摘下墨镜,露出一张蜡黄且清瘦的脸,右眼角的淤青和干裂的嘴唇暴露了她的狼狈与痛楚。
“是的,我决定了,我要曝光我的老公!我是趁着他酒醉跑出来的……彭记者,你是第一个让我鼓起勇气的人,我不能再等了。请你帮帮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求求你了,帮帮我好吗?”
“看你眼角有淤伤,以我的经验判断,这是新添的,对吧?”
杜小曼侧过头,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淤痕,说道:“我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经历,让大家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给你时间调整一下情绪,”彭冬冬拉开椅子坐下,将羽绒外套放在一旁的椅背上,“只要你肯说,我洗耳恭听。”
“我嘴笨,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是,我真的很害怕。”
“你怕什么?”
“我怕……撑不过今晚。如果我自杀了……”
“停!”彭冬冬果断打断她,稍作片刻,他才继续说道,“一心寻死的人我见多了。既然你有勇气打电话找我,说明你已经把我当成最后的希望,所以,也说明你不是真的想死。”
彭冬冬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泼下,把杜小曼的情绪直接压到了谷底。她肩膀微微耸动,眼中带着委屈和愤怒,却又无力反驳。
两人聊了整整两个小时,傍晚六点半,彭冬冬回到办公室。他将手机随手放在桌上,暖气开得很足,室内暖意融融,刚刚泡好的热茶正冒着清香。
他看着桌上那段36秒的视频,手指悬在播放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一连喝了三杯热茶后,犹豫了几次,终究还是放下了手机。想起杜小曼描述自己赤脚逃跑的画面,隐隐觉得有些后怕。
如果当事人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当真的走上绝路,他忍不住想:自己会不会是那个推她一把的推手?
今年已过五十的彭冬冬,回忆起曾经暗访报道的那段日子,触碰了太多隐秘的黑暗面,几乎让他走向抑郁的边缘,早已不像年轻时那样无所畏惧。如今,他做每件事之前,总会多一份权衡和顾虑。他知道,自己对情绪的承受能力早已不像当年那般强韧。
而且,随着岁数增长,彭冬冬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得受害者的惨状。哪怕只是照片,一点血腥和悲情都能轻易触动他的内心深处,令他久久不能平静。他试图将这些情绪埋藏,却往往越压抑越清晰。
所幸,在朋友的劝导下,他选择了心理疏导,就像从深渊中捡回一条命。他形容,那段经历后,人生犹如重生了一次。
彭冬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脑海中反复浮现杜小曼的话,那也是让他感到触动最深的——每次经历家暴后,我都有一种好像又活了一次的感觉,像是从头面对这个世界,但也像被迫重生。
两条本不该有交集的平行线,却因一个意外的交点让彭冬冬瞬间破防。他低头叹了口气,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吹了吹茶水面上的茶叶,抿了几口。他想:自己听过太多受害者“重生”的故事,但这种重生,是不是未免太沉重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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