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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扯了扯高采萍的衣袖,和她讲悄悄话:“嬢嬢给我们发暗号呢,她是困了,要回去困觉了,先生在,不好意思明说。”
高采萍板正地瞅了她一眼,翠翠吐吐舌尖,两人小动作里纠缠了阵,翠翠忽然应了声,白嬢嬢一愣,翠翠笑着道:“你不是要找春香吗?我先应你一声,让你知道春香在这儿呢。”
白嬢嬢挥挥手,甩了个钝钝的眼刀给她,喝茶。那边厢,赵福全就说了:“也不早了,不打扰先生和太太了。”
翠翠又冲高采萍挤眉弄眼,高采萍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往她嘴里塞了两瓤橘子。良姐急着跑出来,也不说话,就站在餐桌边一个劲在围裙上擦手。高采萍便请大家去餐桌坐,说:“良姐弄了些夜点心,吃点再走吧。”
先生也挽留,众人便去了餐桌边一一坐下。先生挑了张唱片,音乐一响,高采萍的脸一红:“嬢嬢才唱过,现在放这个,真是献丑了。”
唱机里是她在唱戏。长生殿里的一折。她演梅妃,只有短短三幕。
白嬢嬢说:“那是你不愿意唱,才被我捡了漏。”
高采萍笑了笑,先生问起:“祝师傅,李师傅都还好吧?”
“都还好的,前一阵还听说有个小囡投去了祝师傅门下。”
“祝老都多大年纪了,还收学生啊?”赵福全道。
“你听她一开口……”翠翠说到这儿,良姐送点心来了,一人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汤水放温了,雪白的糯米圆子一颗颗紧紧窒窒地团靠着,一朵朵完整,明黄的木犀点缀在上头,翠翠瞅着那圆子,继续道:“就和这个糯米一样,水磨着米,磨了一圈又一圈。”
吃完小圆子,众人约好明日茶楼饮早茶再议唱本的事便散了。良姐收拾了桌子,关好门,唱片放完了,先生坐去沙发上。良姐问了声:“先生要淴浴吗?”
先生摆手:“良姐,先别忙了。”
良姐便进了自己那屋。高采萍从老郎神那里接了根线香去了卧房,点上了罗汉床案几上的一只香炉,一缕青烟钻出来,先生进来了。他坐在罗汉床一边,握着扇子拨弄了下香炉。高采萍去关了电灯,点上几上的两盏红烛,她和先生眼睛对着眼睛,先生捏了捏袖管,问她:“最近还好吧?”
高采萍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一边手肘撑在案几上,低着头回道:“蛮好的。”
先生跟着回:“那好……”他拨了下长衫衣摆,重复说:“那就好……”
高采萍轻着声音应了应,屈起了手肘,单手托着腮,眼看着地上。地上光溜溜,暗沉沉的,影子铺到了床脚去。床下头最黑。
先生忽而又发出应和般的一声响,他也低下了头了。两人都没再起什么话头,如此默默坐着。红烛默默烧着。
这么过了一阵,高采萍抽出了塞在衣襟里的手帕,在膝上铺开了瞅着。烛光照得她的脸热热的,腿上却沾不到半天光热,她揿住那手帕,仔细地端详上头的刺绣图案,那是两只活泼可爱的小白兔,雪雪白的身子,红红的眼睛,粉色的三瓣嘴。它们的鼻子蹭着鼻子,像在讲话。
手帕是白绢底子的,白兔子周身不见勾线轮廓,有时候就瞧不见它们了,光看到两颗红眼珠,几根粉绣线。可一摸,它们就又现了形。高采萍的指腹一遍遍抚过那两只兔子。忽然,她一耸肩,笑了出来。先生便瞧向她这里,高采萍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先生的视线,肩膀又一耸,拿了手帕,摊在案几上指着那两只兔子和先生说:“良姐的手艺。”
先生只扫了一眼,说:“有些长进了。”
“我也说是。”高采萍往后挪了挪屁股,两只脚便悬了空,她指着自己脚上的布鞋说,“还说要给我绣鞋面。”
“那好啊,绣什么?”
“大概就是并蒂莲花之类的。”高采萍晃荡着双脚,和先生搭着话。
两人的声音都轻轻的。先生问她:“你没什么想要的样式?”
“我看玫瑰花就蛮好。”
“那你是难为她了。”先生说,“绣玫瑰很难的。”
高采萍揿了揿鬓边的发丝,笑了笑,那笑带出来的气息扰乱了烛光,她便掩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先生。一道影子从先生的脸上晃过去,先生的半边脸消失了。高采萍瞬间瞪大了眼睛,去拍了拍先生的手背。先生也拍了拍她的手,问她:“你的名字是祝师傅改的吧?”
先生又是完完整整的一张脸了。下巴发青,眼里的光一跳一跳的。
高采萍看着他,说:“对啊,本来是按字辈来的,我轮着锦字辈。”
“那怎么没有按照锦来取名字呢?”
“我也不知道,前头都好好的,师兄师姐都取了各自的名字,轮到我了,祝师傅递给我一幅字,我一看,采萍,我吓了一跳,以为我被逐出师门了。”高采萍讲到这里,望着先生身后的墙壁,光在那儿只浅浅地蒙了一层,先生的影子落在上头,不止一个先生似的,大影子下面套着个小影子,小影子下面套着个更小的影子。好像一弯由浅黑渐变向前深黑的“彩”虹。
高采萍在烛火前比起了手影,淡淡道:“祝师傅说,你知不知道梅妃就叫采萍。”
她比出了只老鹰,展翅要飞。先生回头看去,双手十根指头也开始比划。
老鹰飞起来了,高采萍开心地笑出了声音,继续说道:“我一个师姐来和我哭,说妹妹,师傅怎么这样,梅妃都不是角唱的。”
先生比出了只兔子,高采萍更开心了,兴致更高了,举高了手臂操纵那影子老鹰在一片昏黄中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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