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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死了吗?
梁鹤深深吸了口气,凝固几秒,再重重往外吐,好像这样能缓释一些疼痛。
掀开被子下床,几乎是跌下去的姿势,他这个样子,还顾得上穿什么假肢,狼狈地爬过去抓住药瓶,拧开盖子,抖出来不知道多少粒,闷头就要往嘴里塞,余光一滞——
动作猛地僵住。
月光下,赫然一双雪白脚丫,与绒毯混为一体,纤巧圆润的腕骨透着光,此时却冰棱般,锋利的锥尖朝着他,上面银铃的确玲珑小巧,可他为什么没听见任何声音?
宁可是幻觉,或是鬼魂,在心绪空白的瞬间,祈祷她并不存在于现实,至少,不存在于眼前的现实。
药片陡然滑落在地,被汗渍浸润的掌心只剩下一层残余的苦味。
梁鹤深甚至不敢抬起头,转身爬向床沿,惊慌和丑陋遮掩不住,疼痛和教养也再顾不得,颤抖着去抓被子,背后的人噗通跪地,这果断的声音倒是清晰得很,刀子一般,劈过他的背脊。
妹宝有无措,也有惶恐,她不顾一切地爬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被子还没有抓到,他倒是先被她抓到了。
“出、出去!”梁鹤深掰开她的手,用了有史以来最大最狂躁的音量,“滚!滚出去!”
“世叔!”妹宝声音也大,因为大,甚至还掺杂了些撕裂的干哑,嫩藕的手臂死箍着,仍他掰扯、敲打都不放,“我不怕您,真的不怕,您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我都喜欢!”
“滚啊!我需要你的喜欢吗?”梁鹤深失控大吼。
他是个男人,曾几何时高高在上,叫人望尘莫及也为人瞻仰膜拜的男人,他何曾这般懦弱卑贱过?穿着一条寒酸裤衩,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我需要吗?我需要吗?你分得清楚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同情吗?分得清吗?阮妹宝,不要把你可笑的救赎之心灌注在我这里,我不是你用来赎罪的工具!”
绝望嘶吼出的声音,像垂死的狼嚎凄厉,有为人痛心疾首的哀怨,但也格外诛心伤情。
妹宝一双柔软手臂僵住,顿了顿,松开。
被子被暴戾地拖拽在地,梁鹤深藏起自己的残肢后,房间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委屈的啜泣声。
妹宝跪坐在后,沉默着,良久,伸手去捡起了那瓶止疼药。
药片在塑料瓶中清脆撞响几声,打碎了这沉闷而凝滞的空间。
她缓缓站起,端起床头柜上的水,又跪坐在地,视线平行于他沉痛的眼波,连同药片一起递到他眼前。
“世叔,您不用那么抗拒我的视线,您的身体,我已经看过了,就像我的身体,您也已经看过了一样,我们不可能彼此藏掖着过一辈子。”
梁鹤深愣住,眉棱皱起。
那一晚……不一样的,始终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的意识是散乱的、是模糊的,妹宝的视线停留在他还算拿得出手的上面,不在那丑陋狰狞的下面,被子盖着他残缺的部分,好像这样就能自欺欺人它还存在。
可是……
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把自己的不幸和怨恨发泄在她的身上了?妹宝何其无辜,甚至要被他挑开藏匿心中最底层的阴霾,就这么,乍然兴起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他把那些折磨她多年的酸涩挖出来,泼在了她脸上。
幽凉月色下,雾色漫上这寂静一隅,他的视线空落于某处,似在沉思,实际思绪早散了,像一朵被卷进了飓风里的蒲公英,只剩孤零零的一根细杆儿,于是成了银针,狠狠刺向眼睛。
眼眶渐渐湿透——两个人都是。
梁鹤深终于抬起手,从她掌心拿走药片,也拿走那杯澄净的水。
情绪稍缓,他的嗓音干哑而低沉:“不是在酒店和父母住吗?怎么回来了?”
妹宝吸了吸鼻子,无辜痛惜的眼神凝望着他:“有句话,忘了和您说。”
梁鹤深咽下药,喝水润润嗓:“什么话,不能电话里说吗?”
“不能。”妹宝眨了下潮湿的眼睛,倾身过来,抱住了他,力度由轻而重,缓慢收紧,最后在他耳边,发出委屈的调子,“我的世叔好可怜,活到三十岁,只过了六次生日,所以这句话,不能在电话里说,必须当面说。”
“生日快乐,世叔。”
梁鹤深油然僵住,喉结卡在脖颈,有什么东西,明明很难吞咽下去,却沉沉压在了心里。
今天,不是他的生日。好巧,他的生日过了六次,第六次,母亲抓住他的手,眼角淌出泪,她的嘴鼻被供氧罩束缚住,发不出声音,但梁鹤深知道她濒死哀伤的眼睛里,装满了爱意和歉意。
——对不起阿深,妈妈撑不住了。
梁母死于梁鹤深的生日,他从此再也没有过生辰。
今日,是他国外遇袭被埋废墟的日子,也是他被挖出废墟险险捡回一条命的日子。
——是他与她说过的,第二次诞生日。
“您恨老天爷,夺走了您的一双腿,可我好感激他,至少他,他……”妹宝深吸一口气,然后发出一串坎坎坷坷的泣音,“他还留下了一半给我。”
话落,眼泪骤然滚落,妹宝慌慌张张地抬手去抹。
什么混账话!梁鹤深凝视那低垂而下的湿透的睫,万般苦楚下竟然笑出声音来,克制不住的,他抬手,捧起那张湿漉漉的脸庞,捧着她不得不抬起眼睫,红透的眼睛里装了朝霞,一点点漫过雪山,反射出耀眼的光,全部洒进了他的心里。
腿忽然一下就不疼了。
好神奇的道理,说不清楚的道理,是药效麻痹了神经,也麻痹了理智——他想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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