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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惊愚摇摇头,“别过来,你们会被连累的。”于是人群如静默的潮水一般后退,只是他们的目光由惊惶化作了哀伤。方惊愚继续向前走着,道旁的人影渐而稀疏。他的步子趔趄,像一个方学会走路的孩童,于是他也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年幼、不安而弱小的孩子,因手脚无力,只能在地上一点点爬挪。那时,方家的下仆亦会轻贱他,每日给他递来的饭食冷硬发馊,甚而倾在地上,像呼喝野犬一样唤他来吃。而他只得如一条小虫儿般伸舌去舐地上的汤渍。回想起那时的日子,他只看到了一片苦寒。真冷啊,那时如此,现今亦然。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方家小院,门扉未锁,黑洞洞的一片,方惊愚的心亦晦暗了下去。莫非他那不安的预感真的应验了么?被押在小院中的凶犯露出了獠牙,害了小椒性命后潜逃?即便他未伤小椒性命,仅是逃之夭夭,那丫头这些日子岂不是也该食不果腹,成天啼饥号寒?怀着不安的心,他走进小院,四下里静悄悄的,可下厨的墙洞里却透出一星火光。方惊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走到门边时,只听得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他听见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小椒恼道:“大马牛,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五’字不是这么写的!”另一道声音传来,显是楚狂在狡辩,“‘一’是一横,‘二’是两画,‘三’有三笔,‘四’能写作四条杠,怎么‘五’就不行?”小椒大叫:“你不许乱涂我的字册,先生看到了,又要打我的掌心了!”楚狂阴险地笑:“你既让我抄字,就该考虑到后果,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在你字册的下一面写满了五条杠!”少女发出悲鸣,几乎要昏厥过去。方惊愚推开下厨的柴扉时,只见他俩凑在炉膛边,就着烧饭的余烬取暖。黄澄澄的火光涂在土壁上,隔绝了屋外的雪窖冰天。榆木椅上摊着一本字册,那两人的脑袋抵作一起,斗牛似的发狠较劲。“……你们在做什么?”方惊愚无奈道。闻言,小椒的眼睛转过来了,落在了方惊愚身上,喜动颜色:“扎嘴葫芦,你终于回来啦!”又惊道,“你怎么变作了一个雪人儿?”方惊愚“嗯”了一声,又看向楚狂:“你倒是老实,居然没跑么?”小椒在一旁插口:“我一日十五个时辰牢牢看着这要犯,这才没教他逃了。这厮鬼灵精得很!”楚狂则掇臀捧屁地道,“我对主子忠心不二,伤养好前绝不敢跑。”“听你声口,是伤养好后就要溜之大吉了?”方惊愚说着,心里却苦涩地想,先不论这疑犯,在历经国师责罚一事、目睹舆隶们被如此对待之后,连他都生出离开蓬莱此地之念了。楚狂没答话,返身去了湢室,铁链子拖在地上,铛啷啷作响。小椒揭开饭桌上的藤罩,出乎意料的是,那里放着一碟蕈菌豆腐,一盘糖醋鲤鱼,仍冒着热气。小椒叉手道,“先吃些暖暖身子罢,楚长工做的。”他们竟在等着自己回来,方才动筷。他去了演武场半月,这两人在半月里是如此旦旦以待么?方惊愚心绪繁杂,艰难地坐在马扎上,小椒方才发现他流血的手掌,叫道,“呵呀,你受伤了!”她急急忙忙奔回厢房去翻郑得利先前留下的盛艾灰的小瓶,留下方惊愚独自坐在桌前。热气氤氲,模糊了方惊愚的视界。他的两眼忽而有些湿润,孩提时代,他少有能在桌前坐下细嚼慢咽用膳的时候,更多时候是吃着打翻在木托里的残羹冷炙。这就是他渴求的温暖么?在方家小院里的宁静生活,还有对于兄长方悯圣的念想,兴许就是他如今尚甘愿留于蓬莱、做一小小捕吏的缘由。他想守住这一点最后的温暖。门洞里闪过一个黑影,楚狂捧着一只盛着热汤的木桶走了进来,将木桶放在脚边。楚狂得意地叉腰道,“主子,瞧我多忠心,甚至给你打了洗脚水来!”方惊愚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来。真是奇事,这疑犯来了这儿后,倒给这间小院添了不少喧意。这时小椒亦捧着药箱来了,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雀落入门庭。少女见了他后却惊道:“扎嘴葫芦,你受什么委屈啦,怎么哭了?”方惊愚伸手一摸,却见手指上有些温润的水迹。然而他仍犟嘴道:“不是哭,是雪化了。”望断天关当夜,方惊愚发起了高热。他虽有钢筋铁骨,却也是一介凡夫。一人将几十人方才能驮动的沉重银舆牵至蓬莱仙宫,已然耗费了他太多气力。见他倒下,小椒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榻边轮子一样转,反倒是楚狂有治温病的本事,用乌头、干姜和甜草根煎了一煲药汤,给方惊愚服下。过了一二个时辰,方惊愚吐息渐而平稳,紧蹙的眉慢慢舒开。小椒斜睨着忙进忙出的楚狂,道:“长工,你怎也会些医方子?”楚狂道:“风寒而已,我也时常得这等小疾,久病成医,自然便会了。”小椒半信半疑,这段日子处下来,她已知楚狂不识一丁,怎就突然成了个手到病除的大夫?然而小椒脑筋直,这疑问不一会儿便被抛至脑后。院里虽有几间厢房,却仅有一张床榻,让给了发热病的方惊愚。小椒捧来芦花葛被、敝绵枕,在地上替她和楚狂铺好过夜的被窝。她怕楚狂逃跑,将铁链的一端拴在方惊愚的腕子上。她还要研墨伸纸,拴着铁链不好抓笔。楚狂缩进被褥里,蜷成一团,小椒在一旁挑灯写着字册。过了一个时辰,方惊愚醒了,小椒替他烧了水,让他吃茶,她手忙脚乱,打跌了铜壶,又弄丢了壶盖,一来二去的,倒弄出了极大的动静。到头来三人皆清醒过来,直挺挺地在被窝中躺着。黑夜里,一点微弱的火豆在灯罩里跳动着,像在暗海里迷航的小船。三人缩在榻边,贪婪地分享着火盆里的余温。小椒耐不住寂静,率先问道:“扎嘴葫芦,今天究竟发生了何事,竟教你落了一身的雪,还害了额上燥病?”方惊愚精神好了些,慢慢地将今日发生之事向她道来。讲到那国师令舆隶们跪地拖车,她像点着的炮仗,义愤填膺地叫道:“岂有此理!”讲到后来他独自拖行银舆,她又咳声叹气,道,“真是为难你呀。”最后,千言万语汇作一句话,小椒立眉火眼地道:“扎嘴葫芦,我觉得你太卤莽了。”“卤莽?”“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国师比你大上多少级了,还不该压死你?反正蓬莱便似他家猪圈一般,他爱如何搅扰便如何搅扰。”方惊愚道:“我只是欲恪守正道,做和兄长一般的问心无愧之人。”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凝视着虚空,神色冷毅,像线条流利的石刻。小椒趴在敝绵枕上,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想做一个大富婆,日进斗金,雇十位塾师替我抄字!”方惊愚难得地嗤笑一声,“说到心愿,除却方才说的那个,我倒还有一个心愿。”“什么心愿?”“捉住‘阎摩罗王’,换一大笔银子。有钱了便会有权,有权了便能救更多人。”说这话时,方惊愚目不转睛地盯着楚狂,教楚狂直打寒战。小椒惊呼:“扎嘴葫芦,没想到你这般利欲熏心!”方惊愚说,“你还想当富婆呢,难道就不利欲熏心吗?”说罢这些话,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楚狂。“长工,不知你的愿望又是什么?但在问这话之前,我倒想问问你的来历哩。”小椒放下笔,下巴枕着手腕,好奇地发问。楚狂见他俩拿探询的目光望着自己,尤是方惊愚,那一双眼冷冰冰的,像隆冬里刮的风刀子,遂浑身一颤。他眼珠一转,支吾着搪塞道:“也没甚来历,我是蓬莱本地人,打小便在青楼里帮工。只是后来客人燕射时失了准头,我遭流矢扎中了脑袋,鸨母见我不中用了,便将我折价卖了出来。”他偏过头,拨开乱发,其余两人望见了他脑门处的箭疤,看得出当初那箭刺得够深,疤痕狰狞可怖。见了这疤,小椒便已信了八九分,竟流涕抹泪道,“楚长工,你的命好苦哇!”方惊愚却半信半疑,咀嚼这番话,只觉是半真半假。楚狂又道:“我的愿望是当……晓星。”“晓星?”“就是日出前挂在天边那枚……星星!好像也叫启明星。”小椒好奇:“为什么想当星星?”楚狂挠了挠头,为什么呢?他也有些说不上来,似乎许久以前有人与他说过这些话,可他统统不记得了。于是他胡诌道,“反正人死了以后不都会变成星星么?我就想变成那玩意儿,教人人一抬头便能望见我,多神气!”方惊愚听得默然无语,这厮又在胡言乱语。三人又扯了些野棉花,后来是小椒眼皮打架,将灯吹熄了,房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不一会儿便响起了少女浅浅的息声。方惊愚也乏了,闭目欲睡,然而昏昏沉沉之间,他却听得一阵衣衫綷縩声。多年来练就的警觉本事令他立刻寒毛倒竖,立时如电一般蹿起来,一翻身擒住爬入被褥中的人影,那人身上带着一股杀气,手里也果然执着一条尖利凶器。方惊愚被那利器浅浅擦破的臂膀,淡淡的血腥味激起了他血脉里的凶性,于是他手上猛一使力,将那人狠狠掼在榻上。虽迸发一道巨响,然而小椒睡得熟,只嚼了嚼嘴巴,翻个身便睡去了。方惊愚喘着粗气,这才去看掉落在手旁的凶器。仔细一瞧,却是一根削尖的木条。方惊愚无言以对,既然要行刺,凶器怎么这般随意?他再一看自己手下按着的人,果不其然,是楚狂。“你果然有异心,竟想半夜刺杀我。可既然你有这等心思,为何不在给我煲药汤之时往里头搁些见血封喉的毒药?若你如此下手,如今我定是一命呜呼了。”方惊愚道。楚狂被他按着喉颈,两眼却荧荧发亮,像蓄势待发的野兽。他平日里披散着乱发,少能望见那对凌厉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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