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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惊愚怯怯地道,“我、我不敢。”他知道琅玕卫亦在那里,那男人素来面容冷峻如冰山,眼帘里从未映出过自己的身影。“不打紧,若要罚你,杖子也应先落在我身上。”方悯圣说,抱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方惊愚嗅到了一股清冽的药苦味儿,心里也一时发苦,兄长替他做了太多事,可他无以为报。于是第二日用午膳时,方惊愚鼓起勇气,去了膳厅。他用炁强撑着身子,一路跌跌撞撞,却在入了膳厅后如坠冰窟。只见紫檀云纹长桌首坐着一位魁梧男人,着玉色襕袍,剑眉斜飞入鬓,目射寒星,器宇轩昂,正是琅玕卫方怀贤。自他呱呱坠地以来,琅玕卫便对他不问不管,似是因他的先天疾患而对他满心厌恶。如今他踉跄着踏入膳厅,琅玕卫登时眉关紧锁,喝问道:“谁许你来的?”方惊愚立时颤抖不已,如惊惶的小鹿。方悯圣正坐在桌旁,此时发话道:“是我让他来的,爹。”琅玕卫的目光顿时压向他,如一片沉沉山岳。方悯圣抬起头,独目里射出一道坚定的光,亮如星火。“他也是方家人,为何不让他进膳厅?莫非戴天履地的琅玕卫,还怕一个小孩儿对你行刺不成?”琅玕卫额上青筋暴起,眼角跳动,望向这位口出狂言的长子。他知道方悯圣的性子,这少年郎虽看似冬日夏云,温文有礼,实则是一副年少气性,锋芒毕露,极是执拗,若认定了一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转颈子。他低喝道,“胡闹,真是没有规矩!”方悯圣道:“哪家的规矩是不许人入屋吃饭?”说话间,他已招过手,吩咐仆侍将饭食端上来了,先为方惊愚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葱烧土肉,又添了些三丝黄鱼翅。方惊愚好菜吃得少,见了这旨甘珍馐,当即垂涎三尺。可再一望琅玕卫那黑虎虎的面,他又怯懦起来,将手缩回。“吃罢,怕什么?”方悯圣催促他,于是方惊愚大着胆子捉起筷,吃了一大口饭,将腮帮子鼓得实实的。他也不敢坐桌,贴着方悯圣的腿脚矻蹴着,雀儿啄米似的,吃一口便警觉地动动脑袋。方悯圣又对下人道,“替他拿张椅儿来罢。”琅玕卫冷声道:“拿什么拿!”他一声暴喝,吓得下人连忙屏息退下。方惊愚亦浑身发抖,将筷箸小心翼翼地放下,缩进桌底。琅玕卫怒视着方悯圣道:“我不发话,倒有人越俎代庖,做起方家家主来了!真是放肆,这府里如今还有规矩方圆么?”方悯圣也是硬气,直视琅玕卫道:“那位子本来就是要予我坐的,提前坐坐有何不可?他是我弟弟,俗话道‘兄弟如手足’,我若不管他,便似教我自断臂膀。你若要教他跪着吃饭,那我也只好跪着了。”说着,他便将木红漆椅拉开,撩衣下跪,脊背仍挺得笔直,如傲雪欺霜的翠竹。琅玕卫眼见此举,赫然而怒,眼里红得似有火烧。他道,“好,好。方悯圣,你很好!”男人拂袖而起,踏步离去。他年轻时于沙场上遭了一剑,正恰划破脚筋,往后便跛着一条腿。然而另一条好腿落步的气力极大,发出山摇地动似的声响,走过的每一块水磨石砖上皆隐隐现出裂痕。自那日以后,方惊愚便在膳厅里有了一席之地。他能坐上一张低矮的小藤心椅儿,捧着饭碗吃饭,再不必趴跪于地。琅玕卫似是默许了这一举动,然而每每他出现在膳厅之时,男人的脸便会冷下几分。方惊愚的日子虽过得依然惴惴不安,但却有了转机。方悯圣授他以二观法门,以气观、神观调心,以修身定心来使炁自然贯遍周身。方惊愚按着这法子勤加操练,摔得浑身乌青,口齿崩裂,虽极是艰难,却终能摇摇晃晃地站起行步。方悯圣又将他带到溪边,踏水下暗石而行,方惊愚常坠入溪中,作了落汤鸡。然而他有一股惊人的刻苦劲头,能走的路愈来愈长了。他那虚孱的脊背渐而挺直,如勃然新发的幼苗。他也曾期盼地向兄长问道:“哥,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般走路、挥剑?”方悯圣却摆出一副严肃模样,答道:“光是贯炁于骨,尚是不行,支撑不得多久。若想长久行动,还得再想法子。”“那该如何是好?”“约莫还要打一副骨架子,嵌到皮肉里去。不过这法子甚是痛苦,你先练练以炁贯筋罢。”方悯圣道。方惊愚打了个激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却也仍勇敢地挺起胸脯,“痛又如何?我也能忍得下来!”看着他逞能的模样,方悯圣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府里的日子孤寂,得闲的时候,方悯圣便会带着他偷偷翻越院墙,去往府外。府外的一切皆教方惊愚感到新奇:挂满字画的席棚、以红漆杆围起的茶社、黄穗子的红灯笼、飘香的五香扒鸡……外面的世界便似一张斑斓大画,看得他眼花缭乱。他紧紧地牵着方悯圣的手,仿佛方悯圣是他的南针,因此他才可不致迷失。他们爬到山上,从坡顶眺望远方。山上盛开着一片赤箭花海,针样的花片直刺向天际。此时正是春光骀荡之时,花海热烈盛开,如天边夕曛。方悯圣看着那花儿,道:“赤箭花便是蓬莱的血,是受了一代又一代仙山卫鲜血的浇灌,方才从土里茁出的花。”方惊愚远睐那花海,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他只从破洞的窗纸里望见过这种花,赤箭花不分寒暑和地处,在蓬莱各地盛放。“爹也想让我们成为仙山卫,承袭琅玕卫之名,然而确是有些急于求成了。”方悯圣接着叹道。方惊愚垂下头,沮丧道:“我既名为‘惊愚’,想必爹曾对我有所期待。可我确是一段拙笨朽木,教他对我失望了。”他又仰起脸,艳羡地望着兄长。兄长英秀绝伦,身段颀长挺拔,剑术高妙精绝,有他所不及的一切。他又看看自己,因常年趴伏于地而磨出厚茧的膝头和手掌,矮小而孱弱的身躯。他分明和方悯圣同岁,却相去甚远。“教他失望又如何?莫非人生下来便是为了教他合意的么?你只消鼓起勇气活下来便好,只要你能迈出第一步,往后定能大有所成。”方悯圣拍拍他的肩,“你会胜过我的,惊愚。”这一拍仿佛为他四肢百骸灌注了一股力量,教他挺直了脊背。一阵清风拂过,二人的衣衫猎猎起舞,方惊愚忽而觉得一股生机在自己心中萌芽,他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仿佛要变作一只随风展翅的玄鸟。话语忽而涌上喉头,冲出口唇,他夸言壮语道:“我要变得比爹更厉害!”方悯圣吃了一惊,但很快微笑起来。方惊愚便似一只初生的小牛犊,将身子里按捺着的冲劲儿倾泻而出。他接着道:“琅玕卫只能守护蓬莱,而我要远跨天关之外,登峰造极,俯瞰六合之景。”“到了那时,我想同兄长共游天下,并肩同行!”他豪气生发,一箍脑地吐了这些话,却忽而脸上发烫,一阵羞赧,慌忙捂口。他也随着兄长念过一些书,知道翻越天关乃是大罪,他方才是口出狂言。然而一只久居暗室的蝼蚁确也对天穹心仪神往,这确是他的一个被压抑已久的心愿。清风拂掠,赤箭花海中波澜再起。方惊愚又放下了手,转向兄长,鼓起勇气,与其目光相接。出乎意料的是,方悯圣并未责备他这逾矩之言,只是微微一笑。那笑也似春风化雨,沁人心田。他说:“好,若有那日,我会陪你。”灼艾分痛时光如电抹,方悯圣的生辰快到了,五洲四海的宾客踏破门槛,将各地奇珍献上,叠嶂玉山、金珀笔架、昆仑玉镯堆满厢房,亦有一柄光灿九霄的长虹嵌珠剑被恭敬献上,贺祝者如流水般来去不绝。见了这盛景,方惊愚心里忐忑。他平日受了兄长诸多照拂,此时正是一个回报的好时机,若无贺贽,倒显得他白眼狼起来,可兄长已坐拥天下奇珍,要送些什么才好?他心里咀嚼着这问题,夜里躺在榻上也不安神,脊背火燎了似的,翻来覆去。后来他想起自己的一只陶扑满,以前被关在别院时,他每月能得几吊钱,便都珍重地投进里面去存着。于是他跑回房里去寻那扑满,在落灰的云龙纹柜里找到了它,捧起来时却觉很轻,晃荡几下,也无声响。锤开一看,里头的铜板竟被搜刮一空。原来是下人们见他那时无法行路,也没处花那子儿,竟偷偷将其中钱币倒了出来,窃去花销了。方惊愚怒极,狠狠将小锤一摔,这些看人眼色的驴,往日里欺侮自己便算毬了,竟将钱财也贪去了,教他没法置办给悯圣哥的生辰贺礼!所幸他平日里倒留了个心眼,榻席下塞了些铜板。方惊愚将它们一枚枚取出来,点数一番,数目少得可怜。捏着这把铜钱,他脸皮也被削薄了似的,上了街市里一问,摊棚上的贩子皆白眼看他,唾道:“小泼才,这点钱还不敷一只发臭鸡子咧,倒想得美!”这时方惊愚已能跌撞着走路了,他在街市里踅了一日,寻不见什么能以手头上的铜板换来的贺礼,只瞧中了一只黄澄澄的玉扳指。他想起方悯圣虽剑法精湛,射艺却不大在行,引弓时戴的木扳指不耐用,常伤到手,缺一只护指韘。只是店家报价是二两银子,他拿不出这么多钱。于是他指着那玉扳指,大着胆子问店家道:“老板,我想买这件,能赊账否?”店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却轻蔑道:“赊账?你姓甚名甚,凭甚能在我这里赊账?”“我是琅玕卫方家之子,方惊愚。”“呸,真是阎王爷拉家常——讲鬼话!琅玕卫家不只有一位悯圣公子么?你一个村野泼皮,也想在爷爷手里讨便宜!”店家骂骂咧咧,挥起笤帚,将他撵走。方惊愚一瘸一拐地跑了,却未走远,而是蹲在墙后,小心翼翼地探察着那摊棚的景况。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气,他知自己被锁别院十余年,鲜有人知他的名姓。可在府里受尽冷落便罢了,哪怕出了府外,他也非得受旁人凉薄不可么?忿怒的旋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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