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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又指向另一人,问道:“你方才也说认得方惊愚,是因什么事认得的?”那人道:“以前小的得罪了个浑水袍哥,被威胁要灭俺一门老小,是方捕头寻到了山堂堂主,好说歹说,将小的保了下来。”小椒道:“正是如此!方惊愚往时对你们出手相援这么多次,而今他正是有难之时,你们此时不报恩,更待何时?三十余年前,琅玕卫保境息民,敉平蓬莱战祸,而今他唯一活着的子息遭逢大难,却无人襄助,难道咱们真要教英雄寒心么?”众人的目光有所动摇,红衣少女乘势追击,张臂大呼:“咱们不必为此牺牲,只消行戮当日在刑台下振臂高呼,大喊方惊愚冤枉!连道三声冤屈,想必便可抵达天听。皇上圣明,会重查此事。方惊愚的性命就全赖在诸位父老乡亲的身上!”有人小声道:“这么做真不会……害了咱们性命么?”“不会!罚不及众,咱们只消当日去高喊一场即可!”又有人呼道:“哪怕会害了咱们性命,又有何妨?方捕头昔日帮我们,哪回不是豁出身家性命?”这一喝过后,人群里也传出的应和声:“是呀,咱们也该去帮他!”“只是去叫一声,小菜一碟!”小椒乘机捉起扮韩将军的正末手里的剑,当空一举,剑穗飞舞。她高声喝道:“既然要去,大伙儿便一块去!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这是剧里的一句唱词,讲的是老宰辅公孙杵臼为保得赵氏遗胤,甘愿舍去性命。众人听了,只觉心潮澎湃,热血上涌,纷纷抚掌叫好,一时间,寺中喧声好似雷动。一片高呼声里,小椒转过隔板,来到后台,一把揽住在其后紧巴巴候着的郑得利,笑逐颜开道:“没蛋子,你写的这些话真有用!”原来她掌心里捏着一张绉纸条儿,上头写着蝇头小楷,与她方才说的话一模一样。小椒是个不大识字的白丁,郑得利也不敢写得太难念,许多难字都用别字替代。他赧然一笑,“还是秦姑娘念起来有气魄,若是我上台,两条腿只会作筛糠样。”郑得利又绕过立柱,偷眼看了看前台,只见台下人声喧杂,人人义形于色,总算松了口气,回头对小椒道:“这段时日若演戏,都得劳烦秦姑娘一场,咱们鼓动的人愈多,惊愚便愈有得救的把握。”小椒拍着胸脯,眼里放光,道:“包在我身上!”————忙了些时日,郑得利才得闲回府中一趟。一回厢房,却见一只拾掇好的行箧摆在地上,里头放着白蜡、笔匣、瓷盏、火镰和火石、一袋骨片和用小袋扎好的常用药材,看着似是出远门的行装。他正不解,却见爹远远地顺着廊子走过来了,一身襦衣,前襟大敞,一副闲散模样。爹走到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想走便走罢。”郑得利哭笑不得:“爹,我何时说过自己想走了?您这是要将我扫地出门么?”他爹道:“白日夜出,命星曜煜。到时候了,得利啊,是你该启程出蓬莱的时候了。行箧里有一袋骨片,那都是蓬莱的过去,抑或是蓬莱的将来。终有一日,白帝将在归墟再度出震继离,蓬莱将不再需要封锁天关的桃源石门,一切将真相大白。你慢慢读去罢。”他爹总将神神鬼鬼之事挂在嘴边,郑得利平日里听得多了,素来不以为意。然而今日他却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爹:“爹,我还有事欲问您。”他爹停下了脚步。郑得利踟蹰着问:“您先前给我的那枚骨片,真是古时候的物事么?”“不错。”“既然是过去的物件,其上怎么会写着将来之事?”他爹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圆,神神叨叨道:“过去即将来,将来即过去。”说罢这些话,便背着手走了。郑得利听得一头雾水,在廊子上呆立。一直以来,他浑噩度日,不知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光景。要替小凤报仇,是出于他心里的忿忿不平;要救方惊愚,也是看小椒可怜,过意不去。但他真有想过要离家而去么?他忽而想起爹曾对他说过的话:“抽身则泯然众人,苟延残生;投身则慷慨就义,轰轰烈烈而亡。”他隐约觉得自己正被卷入一场洪流之中。郑得利茫然地踅到中院里,槐荫如盖,树下正倚着个着鹅黄袄儿的身影,轻轻地哼着仙吕调子。那人影回过身来,一对漆亮亮、好似晨露一般的眼眸便也睐过来了,是女使小凤。小凤见了他,微笑着转过身来,向他福了一福,问道:“我听老爷说,公子将要走了,是么?”郑得利搔着脑袋,“我被他突然撵出去了,还如坠五里雾中呢。”“老爷说的话总是灵验的。公子是还在为难罢?出蓬莱可是一件凶险之事,为世人所不容。若是留在家中,便不会有性命之虞。”小凤笑道。“那小凤你……”郑得利眨了眨眼,问,“希望我怎样做?”“我自然希望公子平安无事,可若公子要以身涉险,我也不会置喙。无论如何,小凤会永世记得公子对我的恩情。”小凤笑了起来,面颊似飘上了冉冉红云。郑得利看到了她那笑容,心里忽而释然了,他替小凤报了仇,让她终能再度微笑,但相应的,他也给方惊愚带了麻烦。他怎能弃方惊愚于不顾?小凤看出他眉心紧攒的结舒开了,微微一笑,又哼起方才的仙吕调子,轻轻对他唱道:“……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突然间,郑得利似被一道闪电劈中。像有一股力量自四肢百骸里涌出,灌进他双腿。他忽然间很想见到方惊愚,将其从那暗森森的内监里救出。他喃喃自语,“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郑得利横下心来,对小凤道:“是,我要去救方惊愚,哪怕因此而在蓬莱无立锥之地。我会仔细藏好行踪,绝不连累你们。”小凤笑了。“哪怕是连累了也不打紧的。公子只消记得,不论您走到哪儿,府中皆有一人候着您归来。”郑得利的眼微微润湿,他说:“我走了。”小凤点头,说,“我等您。”郑得利怀着怅惘的心扭身走去,穿过游廊。那时的他尚不知此去无回,也不知跨越仙山的道途是以血泪涂抹而就的。那时的他只是回首一看,小凤的身影渐渐远去,然而始终依偎着那郁郁苍苍的槐树,像一幅凝固的图画。他忽然想到过年时贴的窗花,他常透过它望着窗子外的雪景,冰天雪地里,唯有那红艳艳的剪纸里的人物是暖热的,鲜活的。窗花年节后便会被取下,可小凤在槐树下等待的身影却也从来是活泛的,一直挂念在他心尖,时时浮现于眼前。往后的一生,都一如当日那般,镂骨铭心。尽放疏狂行戮之期到了。这一日,飒飒寒风在街上左冲右撞。风声极凄厉,宛若狼嚎。才是平旦时候,天边仅有朦胧的一线光,而仙山吏们却已充塞街衢,上百件黑衣挨挨擦擦,几百只头颅像山戎豆子一般滚滚向前。在这群黑豆子中央,几架囚车里站着戴长枷的死囚。号筒叭叭地唱着,雷鸣一样响。刑场宽阔,中央耸着刑台,四周用木砦拦着,一众仙山吏组成一堵厚实围墙,手提马鞭和水火棍,将围观者往后打退。尽管如此,人们观望的兴致依然高涨,因为这是一年仅有一度的景致。刑台北面立一高台,蚁列着赳赳兵勇,其上架起攒尖顶幕幄,帐上以金线绣猨兽。一团灿灿金光里摆两张漆背椅,一张坐一个持刀老妇——玉印卫,一张则坐戴雪帽的国师。虽未见血,但风里却仿佛飘着带血腥味的肃杀之气。高台再北面,却是一座巍巍城楼,砂岩墙面,重檐歇山顶。今日昌意帝将亲至城楼上,遥观行刑。虽行的是小驾卤簿,却有玉鸡卫、靺鞨卫两位仙山卫随行,守卫不可谓不森严。远远地能望见武弁鱼涌入城楼,龙旗飞扬,铙鼓笛箫齐响,奏出一派堂矞气象,看来是天子已至了。国师坐在帐幕里,慢慢抚摩着腰间的剑首。前些时日,他向圣上进言,揭露了靺鞨卫曾犯下的过错,自其手里夺来了含光剑,作为胜过靺鞨卫的一件战利品。抚着剑缑的纹路,仿佛蓬莱那坎坷不平的历史也现于指下,握于他指间。眼见囚车驶进法场,几个红黑脸膛挎着欧刀,押着人犯,国师脸上显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扭头对玉印卫道:“玉印卫,瞧你那好徒弟,他现已被送来了。”老妇方才便在阖目沉思,此时也不张眼,只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声,“既经勾决,他便不是我徒儿了,只是一介死囚。”国师道:“这般心急地撇清干系么?我还是看你金面,厚待了他几分呢。”从帐中看去,只见脸上抹着鸡血的刽子手们将人犯一个个押出。那囚犯大多都被打蔫了神气,像一株株烂根菜,仿佛皮肉里包的只有骨头渣子,唯有方惊愚两条腿能站能走。国师冷笑,说:“当初没敢将他那龙首铁骨抽出来,怕的便是他流血过多而死。可现今看起来他精气神倒足,看来是刑用轻了。”玉印卫却闭眼道,“即便抽去骨头,他也不会屈身而行的。他的性子硬着呢。”国师敛了笑意,默然不语。按蓬莱律令,若是天家同族,本应刑杀于隐处,然而此时无人有物证证明方惊愚是白帝之子,便只得当众施刑。刽子手已在以酒洗欧刀,有人在宣读诸犯罪状,时辰到了,涖戮官高喝:“卯时已至!”号筒齐齐发出悲鸣,声音上扬,飘远,仿佛能撕裂天穹。刽子手们上前一步,揪住人犯。然而正在此时,人丛里有人大喝:“冤枉!”这话早不喊晚不喊,偏在这时候道出,陡然间便似一粒石子投进静湖里,激起千般波浪。这枚小小火星逐渐变作燎原之势,木砦后人潮汹涌,人群七嘴八舌地嚷道:“方捕头冤枉啊!”红脸刽子手的动作止住了,涖戮官用掌在半空里一压,于是他们的刀便也放下。人群里的声音愈来愈大。“方捕头身负冤屈,愿圣上查明!”“他未害杀人罪,为何要行刑?”“冤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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