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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吧。”他于漆黑的夜里自言自语,不知在宽慰谁,“说不定她年纪小,心性不定,明日就改主意了呢。”
坊巷私语无人知
然最终也没有改主意。
九月初一,应怜陪周娘子到城北莲台寺烧了香。回来后周娘子便道应怜果真是个有慧根的,怪不得那妙戒住持一见便心生欢喜。
宗契寻空又问了应怜一回,她仍如前语作答。他便不再强求,三日后,待应怜身体无碍了,亲自送她去莲台寺,将两人一场浅薄的缘分全了始终。
这一日晴光大好,一辆马车携着二人,同药铺子的周娘子一道,出了吴县城北。
时节已近重阳,城外却没什么人,牙道上零零星星只见把守的兵丁,皆是附近募来的乡勇,到得莲台寺山下,又围了一圈,把守在出入的道口,专盘查诘问衣衫褴褛之人,见了他们的马车,问也不问便放行了。
“最近城外聚了流民滋事,若无这些兵士护着,我也不敢带你来莲台寺呢。”周娘子道。
应怜上回来,已见过一次了,默默点头。
几人过了山门,登上低矮的半山,沿着石砌的小路走入翠树修竹里一座清幽雅致的禅寺。碧瓦红墙、琉璃屋脊,寺前门楣的大匾上,漆金三个大字——莲台寺。
应怜走出了一身薄汗,素白的脸晕起了一层红,扶着立地的铜香炉暂歇,待喘匀了气,向宗契点了点头。
她披着一件月白的半袖褙子,腰带浅浅地系着,绦子结到了末端,仍揽不住纤瘦的腰身,立在半荫的古柏下,斑驳阴影如镂花浅淡,扑簌簌地落在衣上、肩头,风拂不去,只牵起纱罗榴裙的裥褶一角,一霎时竟使宗契生出浑不胜衣、扶摇而去之感。
他心念一动,伸出手去,欲捉她腰带,怕留不住,猛一下又回过神来,只将镔铁棍换了只手,匆匆掩饰住了。
“我送你进去。”他道。
周娘子落在后头,此时也跟上来了,眼里眉间似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喜色。
寺门前早有女尼等候,见几人来了,施了个礼。
几人各自还礼,跟着人迈过门槛,进得寺去。
莲台寺不大,却步步清雅。宗契四顾望着,只觉比从前任何一处禅院都更秀致,也不知是南人的禅寺都如此,还是因尼众居处之故。
宝殿里并无香客,殿后小门落了锁,他们只被带去一处偏殿。从开敞的轩窗,正可遥望藤萝婵媛的走廊,廊柱罗列成排,其上斗拱精巧,一气儿的青绿碾玉装彩,枋心两端的如意流云竟轻灵仿若无质,使人神迷。
住持妙戒上师亲自来迎,年逾五十、枯瘦庄严,正对应怜时却隐有笑意,与她很是投缘的模样。
因宗契在场,不便去向后殿斋房,几人只在前头转了一圈。应怜又拜了一回观音与童女,心知今后便要时常侍奉在侧,仰首望那宝相金身,目光飘下来,却不自觉又看了眼身旁宗契。
宗契师父心不在焉地听周娘子与住持搭话,微偏过头看窗外景致,侧脸鼻梁高挺,于眉目间落下深浓的阴影,晕开在点漆黑眸里,又透出几分清明的光来,竟比菩萨手托的琉璃净瓶更加明耀。
周娘子殷勤的说话声在宝殿回响,正谈到应怜在药铺子里时,如何柔顺虔敬,妙戒便道:“娘子虽有向佛之心,到底年岁颇小,恐心性浮沉。不若仍蓄了发,在山门内住一段时日,果真志向已定,再落发不迟。”
“是,一切凭上师吩咐。”周娘子道。
妙戒又道近日恐不太平,诫告无事轻易不得下山云云,应怜自是应下,忽而宗契插了一句,“贵寺只司香火的营生么?”
话问得有些突兀,妙戒却如常应答:“只凭香火,哪得清闲如此?”
她便携他们出得宝殿,从侧廊绕出,拐过一道月门,却见别有洞天,是一连几间开敞的斋舍。
妙戒与近旁人叮嘱了几句,她便进了斋舍,不多时,换了个清清秀秀的女尼来,并未穿一色的灰布僧衣,却着了层层叠叠的退红、莺黄、牙白、乃至天青的素罗襦,手里还捧着几叠生色薄纱,各有花草、虫鸟纹路不一。
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这样
重重叠叠地堆在身上,她却丝毫不出汗意。
周娘子连声赞叹:“这般精细的好料子!”
“这是敝寺织出的绫,在平江府粗粗有些名声,人只管叫‘苏州寺绫’。”妙戒随意取了一块檀色的薄绫,舒展开来,教他们将那细密华美的球路纹看得更清楚,“我寺中上下也有女僧几十口,只靠香火,囫囵得个温饱则可,哪还能置得这殿顶琉璃、廊上华彩?”
说罢,她让那作衣架子的女尼回去,又带几人回了前殿。
宗契这才放心。
应怜原是好奇,此时又忐忑起来,瞥一眼那如烟如霞的檀色薄绫,心头长草似的,终于挨到与妙戒说话毕了,送宗契出寺,与他告别。
两人站在平顶的石阶缘处,临着几步向下的山路,宗契道:“莫要送了,我自己下山就成。”
应怜心里不踏实,回望阒无人迹的寺门,正半阖着掩留一条门缝,知是给她留的门;又看看宗契,眉眼有几分纠结,“我怕……”
“怕什么?里头都是女僧,你有个安稳的立处,比跟着我千里无依的好。”宗契宽慰。
“……我怕被赶下山去。”应怜越想那寺绫越惶恐,上前却捉住了他的袖子,纵立在上一阶,也比他矮上一头,急道,“我既不会纺布,更不会绣活,我……我织不出那般好看的料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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