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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很贫苦么?”
或许是疼痛渐歇,与她竟有两三分感激,度尘此时尤其温驯,闻言道:“以前是颇过得下去的。我爹有祖传的制墨手艺,所制的油烟墨在方圆几个县乡很是有名。哎,你会写字么?”
她“嗯”了一声,“好墨价值不菲,你又为何说家中连嫁妆都攒不下?”
“原攒了些。后来……连着家当,都输光了。我爹洗心革面,说往后再不赌了,便去县里支了‘先行钱’,赎回几副墨模,精心制了一批墨,便指望靠这些东山再起。”
几家欢喜几家愁
先行钱。
应怜仿佛有所耳闻,那是她爹在家中发怒时,常提及的一事。
【朝廷发放先行钱,使农得钱买苗、商得钱周转,收息极少,本是好意。然升斗小民,一利障目,得了钱便不思长远,一气耍用殆尽;待到还钱之日,竟一文也交不上来。朝廷既失了本钱,百姓又未得实利!】
她便也跟着觉得,这不是个好东西。然度尘这话,分明又非如此。
“后来呢?”她不由问。
“后来……不知哪里,出了一篇文章,说先行钱是个害人的东西。”度尘道,“县里传抄了文章,便使人查起来。忽有人告首,说我爹身为制墨的‘雅工’,竟拿先行钱去赌,所出的墨失了品格。此后便再无人买我家的墨。”
往后不必再问了。卖不掉墨,哪来连本带利还官府的钱呢?
应怜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得随口问:“那文章……叫什么名?”
“《夺民利说》……又或《先行夺民利说》,记不清了。”
半晌不见应怜搭话。
度尘歇了会,觉着又好些了,挣扎着下床,细细地洗了珠子,在镜奁与箱奁间来回地踱,寻一个妥帖的安置处;又费力地找了颗大小、品色皆不如的蚌珠换了,这才趿好鞋,仍要回李大官人处。
“那珠子我收好了,若明日找不见它,拿你是问。我回了……你怎么了?”她见应怜一动不动侧卧在床,却将脸埋在枕中,便问。
那脑袋摇了摇,有气无力的声音闷闷道:“你回吧,我收拾。”
度尘便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了顿,回头安抚,神色已平平淡淡,“你莫要慌张,等我明日回来,一切再计议。”
脚步声轻如无物,幽幽地来了又走,再没了声响。
残烛本就低矮,渐渐燃到了尽头,成了铜灯盏里一滩凝腻。不知哪一刻,米粒大的微火终于熄灭,一室复归幽寂。
应怜记起要去关门,还得收拾一地凌乱,将脑袋从枕间抬起来,却已晕得满脸是泪。她胡乱拿衣袖擦了,每走一步,便想起度尘的话。
字字如刀,割得她鲜血汩汩。
《先行夺民利说》,她怎会不记得。那是她爹据上疏议呈写下的文章,洋洋洒洒好几千字,句句义正言辞、动人肺腑。
那分明是体恤草民的好文章,无一字不为民、无一字不在理。她至今仍记得爹为琢磨这篇文章,熬了好几宵,成稿付梓时的动容之景。
却害得人破家离散,又究竟为何。
收拾完了一切,她复又躺回床上,怔怔地想纷杂心绪,终究敌不过折腾一番后的困意,惶惶无依地睡去。
深月玄云,淡淡明暗,中霄也才过半,人皆睡着,夜还长着。
夜还长着。
秦氏忽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哎,我仿佛听着有动静。”她推推身边的丈夫。
她本是小家女,嫁了同出寒门的吴氏子,
二十年来,夫妻和和美美;丈夫吴览又是个有出息的,早早地得了个进士出身,外放做官,如今两任磨勘期将满,即将携女随夫赴任江宁府。
吴览也未深睡,一动便醒转。两人细听来,确是有些微脚步与说话声。
“我去瞧瞧,你先睡。”他安抚发妻,披了件薄薄的氅衣,一面匆匆穿鞋束带,一面拉开门到了院里。
自三年前放到吴县来做知县,他便携家眷住在衙署后头,每日点卯上值,连出大街都不必。
转过几道前后院的门廊,果然遥遥见几幢火把明晃,是都头带着衙役们正分派队伍,主簿立于人群,吩咐各处查点;不知出了何事,竟惊动了十来名弓手,正俯首听令。
“有贼人夜入?”吴览过去问。
几人见是知县,忙各自行礼,都头道:“并不曾见贼人,只更夫来报,说隐约听见动静,我等便警醒些。”
吴览心中一动,问了一句:“库房可安稳?”
“已着人查了,一切安稳,大人放心。”都头道。
他放下心来,令衙役们自去巡卫,正要回转,却见主簿于一应人后,悄悄与他打着眼色。
吴览不动声色,待打发了众人,与他来到僻静处。县丞便附耳上来,说了几句。
吴览人到中年,又宦海沉浮了近十载,早已练就一副八风不动的稳肃君子之态,此时却微微变了面色,催道:“走!”
库房是整座衙署的重中之重,里头正有一批刚铸就的银铤,只待送去平江府,作今岁的盐铁税钱,万不得有失。
另一则不足为人道,只他与主簿两人清楚:那一口口包铁角的黑漆木箱里,有三箱一般无二地贴着封条,却不是银铤,里头满盛了珠玉牙翡、古玩珍器。
——那是用作将来上任时,给上官的打点钱。
一个是他官命所系;一个是他扶摇青云、施展抱负的东风。
秦氏惴惴不安地等着,生怕转任临了又出差池。一会儿,外头传来慌乱急促的脚步声,映在雕花木门窗格上的却不是吴览,是她女儿彩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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