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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借着油灯,一针一针地缝补,又不慎扎了自己几针;缝出一段,发觉歪了,再撤回去走针,想着他肩又宽、人又高,怪道那口子也裂得大,补了又补,也不知多久才补完。
这时已是哈欠连天,她不甚满意地瞧了瞧那蚯蚓龙蛇般的针脚,实在又困又冷,终是不再撤了重缝,一股脑收了,窝进床榻便睡。
夜来又发了个梦,一晌见转过天来,宗契穿上她递来的直裰,霎是利索齐整,人见了便夸:“哟,这衣袄补得可真细密!”
一晌又见宗契眉目里赞叹欣赏,道:“娘子乃女中巾帼,出能一脚踢死贼匪,入能做得一手好针线!”
笑着笑着,就笑醒了。
她便匆匆漱洗穿戴,携了昨夜补好的直裰,先找杨氏还了针线,正巧逢着宗契也出屋,一见她捧着一团直裰,果真眉眼颇似梦里那般,却又夹了三分惊讶,“你连夜补的?”
她不说话,矜持平淡且和气地点点头。
宗契却一拍脑袋,“昨儿忘记与你说了,我不急着穿,夜里做针线伤眼,下回还是我自己补吧。”
应怜颇有些感动,且将直裰递过去,教他穿来瞧瞧;便见他两只手套了,自然来系里头衣带,却伸了好几回手,只伸不过来,低头一望,一只袖子正与肋下缀在一起,针脚处星星点点,密实极了。
宗契想笑又不敢笑,想叹又怕伤她的心,只得就这么瞧着她。
应怜涨得白莹莹的一张脸通红,眼瞅里头那杨氏原本哎哟哟,这会子也不叫了,似乎窥看他二人动静,又羞又气,忙教他脱了,恨不得亲自上手来扒。
“我来补吧。”宗契一眼瞥见她拇指间几点针扎的印儿,有些懊悔,实不该让她受这样的累,故褪了直裰,捞在手里,再不给她,“我从前寺里住着,惯来衫子破了自己补的。”
应怜一腔好梦俱化云烟,又只得了声“娘子辛苦”,自觉泄气得很,只得躲回自己屋去了。
上午,邻家冰下钓得一尾尺长的鲤鱼,因想着讨千岁上座法师的好,便送来与章家。杨氏扶着腰出屋来接,亲热寒暄了几句,又请人过家用晚食,自己不好下腰劳作,便扯了嗓门,唤杏娘出来料理。
章杏娘这两日一夜,把眼儿都哭肿了。
应怜也不知她怎么的,自昨日听了人咋咋呼呼,说“歹人跑了”,便霎地失魂落魄,谁开解也没用;只得暗自揣测她受祸颇多,乍悲乍喜之下情绪起伏也属平常,便想着俱是一般年纪,总要宽慰宽慰她。
农家清贫,午食自是不吃的,故晨起熬了粥后,便一整日的冷锅冷灶。几日来她与章家人熟络不少,出入一应随心,然灶房还是头一回进。
甫一进屋,便闻着一股子鱼腥味,原是杨氏将活鲤养在一翁里,染得淡淡鱼鳞腥气,初时不好闻,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那头杨氏千催万催,章杏娘肿着一双杏核眼,这才丧荡游魂地飘来,却一到灶房门口,掩了鼻,脸都青了,“这味儿……”
应怜正那头掏锅底灰呢,碰得一鼻子一脸的灰,闻言茫然抬头,却猛见章杏娘干呕连连,差点昏过去,不待来搀扶,自个儿先逃难也似跑了。
一晌看着刮得的一小碟黑灰,她颇不是滋味,混迹在灶房一屋的鱼腥味里,心想着从前万般娇生惯养,莫说自个儿掏锅底灰制画眉墨了,便是教她和鱼多待一刻,那也如杏娘一般,嫌腥气得紧。
呆着呆着,便又伤春悲秋起来。
宗契来时,望见的便是这又奇又滑稽之景。
应怜手捧一碟子黑灰,盈盈洁白的面儿上画得左一道右一道,花猫也似,黯眉垂眼,不知想些什么悲沉的心思,连旁边一串儿鲤鱼摆尾都激不起半分兴致。
“你做甚?”他撸起袖子,露出肌理扎实遒劲的手臂,边去捞鱼,顺嘴儿问。
应怜闷闷地应了一声,也不见回头多与他说两三句,只继续掏她的锅底灰。
宗契觉着纳罕,还以为她为着今晨把袖子缝在腰上的事儿,瞅定她做事,一会儿,揾干了手,接过她刮灰的小铲,来替她做,只教她在一旁看着。
不时刮得一点,应怜便捧了小碟来接,又见他手臂粗实有力,比自己两个也饶多,一会儿沾了灶肚的灰,她看不过眼,便掏出帕子来给他擦了。
刮得大半碟子,宗契扭头来问:“够了么?”
两下略略挨得有些近,应怜瞧他眼里三分专注、三分带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带来的暖意密密匝匝,气息倒是很干净,若即若离,既教她安心,又仿佛偷着了什么教人难为情的东西,只合在私下里、无人时细细地琢磨,连在他跟前胡思乱想,都脸上烧得慌。
“够了、够了。”她慌不迭地收手,好好儿地把小瓷碟搁了,犹豫了一下,又把帕子递给他。
“你弄这些灰,要来做甚?”宗契又问。
应怜道:“我给杏娘做些画眉墨,总之事已落定,咱们上路也就一两日间,让她开心开心。”
宗契实想不出女娘们画眉与锅底灰有什么联系,把那帕子舀了水洗净,先让她擦脸,瞧她一脸郁色,便有心教她笑一笑,道:“我想想,你能丹青、能舌辩、能擒贼、能制墨,还能女红,实是了不得的一个女娘!”
应怜起先还听得认真,待后头他添上个“女红”,便绷不住,又想笑,又着恼,只得拿眼瞪他,“你岂不是笑话我!”
宗契豁然而笑,声儿低低沉沉,胸腔里溢出一般,一会儿,才道:“这些样巧计,世上皆有比你更厉害的,又有比他们更高上一层的,可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但你却有一样,是世人皆不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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