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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朝廷听了黄仲骕邀功讨赏的表奏,以为义军已散,便大肆褒奖提拔;结果不到几月,那帮人重又啸聚山林,势力更大;朝廷派出的斥候也探得了信报,说是黄仲骕弄虚作假,压根没有战胜之事。先帝一怒之下,将人贬官外放。
黄仲骕落了个凄凄惨惨的下场,怎能不恨元羲?
如今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更兼同宁德军暂缓了关系。这黄仲骕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得复了官身。旧日的怨怼,今日好
巧不巧挤在桥头遇见。
见归人处,何处更似此……
元羲不欲多言,便要从窄桥而过。
黄仲骕的亲随却再次拦住了他,并以恭敬的口气说出了倨傲的话,“桥头拥挤,官人的车驾不可冲撞,还请郎君退至桥下,暂避一时。”
街巷桥路,两拨人马兜头相遇,必要退让时,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卑者退、高者进。
元羲去年逢恩科进士第擢拔,选为著作佐郎,掌修典史,虽清贵,到底是个六品官,低了黄仲骕一头。若说从前,有元相在朝,作为元氏的郎君,哪怕无品秩在身,阖京人也颇得另眼相看;可如今元相失势在即,以黄仲骕人品、过往嫌隙,寻了这机会,便要踩上一脚。
“我从旁取道便是。”元羲道。
黄仲骕却讽道:“下官闻听,前日里有人当街纵马伤人,是令兄长否?汝家马快,的卢不能及,下官可不敢挡其锋锐!”
桥头来来往往看热闹的闲人多了起来,不远不近地私笑窃窃。
“你这下吏,怎样说话呢!”元平跳下马,扯起方才无礼的亲随腰带,揪着不放,大喇喇地指桑骂槐,“我家官人温良敦雅,你是什么腌臜东西,桥面儿上站一站都污了方圆十里的河水!”
眼看对方脸面气成猪肝色,随从们围聚来,正要推搡动手,忽听一阵笙箫奏乐,对面飘彻而来;当头开道官鸣锣,分拨桥上人众,竟也挤上了桥,与黄仲骕的人马齐头并进,气派却压过了不知多少。
侍女仆从之中,拥簇着一辆宝盖雕车,银铃清脆,缓缓到了僵峙的两方之间,无声歇住。
车中伸出一只白玉纤纤的手,五指如葱。清雅的声音问出:“为何桥上人头攒聚?”
揪着人腰带的元平一愣,将人一搡,当先回过头,望见马上元羲。他明净的面庞在昼日映照下湛湛通透,却仿佛出了神,眼直勾勾盯着雕车,半晌无言。
女使与周围人打听得了,回禀主人,低声言语几句;对方指尖轻点了点,女使乖觉,递进一顶帷帽。
顷刻后,一袭窈窕娉婷的身影,在女使的搀扶下,悠悠地下了车。
元羲的目光随那身影流连,不期然的照面,喉头如哽阻了一般,竟不知头一句该说什么。
瞧着这样被勾了魂的郎君,元平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施了个礼,“……应娘子,今日凑巧,在桥上相见。”
帷帽纱帘轻轻掀开一角,里头果然露出应怜桃杏春萼般娇润的面庞。
她向元平点头,微仰首,迎着日光,瞧见了元羲。
他回过神,扶鞍桥下马,到她近前,定定地望进她眼眸,压下陡然高涨波澜的心绪,又退了半步,行了一礼,良久才开口:“娘子回京了。”
“嗯,回了。”应怜笑了笑,眸中温暖。
他这厢故人重逢,悲喜暗涌;黄仲骕晾在侧好一会,本待不满痰嗽一声,乍见开道官腰间执物,赫然是殿前司的牙牌,晓得是御赐的圣驾,登时吓得不敢再拿乔,滑下了车便拜。
争执的始末,应怜听了一耳朵,很是和善地请黄仲骕免礼,劝道:“官人不必多虑,元郎君那匹坐驾我是识得的,最是温顺,从不冲撞人。”
“是、是、是!”黄仲骕哈腰点头。
“莫说是人,便是只会说话的畜生,它也不冲撞的。”应怜又温言道。
“是、是、是!”
她这才笑眯眯登了车,向元羲道:“许久未见,我正要回旧时家宅,郎君若无事,不如与我同行?”
元羲又一怔,才道一声:“好。”
开道官将黄仲骕的车马挤在一旁,伶仃可怜,护着文献公的家眷仪仗泰然安稳地过桥去了。
元平跟着元羲重又上马,紧随其后,路过脸色憋得通红的黄仲骕时,着意一拍马脖子,夸了句:“好畜生!”
那马打了个响鼻,马尾垂梢的流苏一甩,堪堪抽了黄仲骕一脸,与主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了。
城楼之上巍巍苍天,下瞰千门万户,檐飞似群鸟翔集;条条幢幢,是通衢的道路。人群如蚁,渺小得令人诧异。
范碧云就这样诧异地俯瞰着这一切。她于洛京长大,印象里却只记得左邻右舍高大的屋舍,洛河那样宽长,几乎望不到尽头。而在城楼的垛口里,洛河缩成了细细的一条,还抵不上她娘手捻的一簇绣线;屋舍也小、人更小。原来她满心琢磨的旁人的善念或恶念,到此时甚而不如一粒粟那么大。
只要她登得够高,就全可以将那些善恶踩在脚下,将人也踩在脚下。
祝兰目力深远,静静凝望某处桥头如蚁聚的那一团,待那处乌压压散了,她指与范碧云,“那里,那一穿天青的,是元四郎。”
范碧云心头一揪,先前元家门口被奚落的光景又尴尬羞恼地浮现出来。她被祝兰戏耍,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人凳,供她登车。那时羞窘得想要跳河,这会子一回想起,后背隐约还火辣辣的,那一双脚的鞋印子几乎踩进了她脊梁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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