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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单铮出口,才觉后头艰涩。
折柳呜呜哭了一会,抹一抹泪,费力地将他扶坐起来。他才觉浑身散软,肚里空响,饿了多时一般,再一观左右,猛吃了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卧室,分明是一间昏沉的石室,而自己所躺也不是熟悉的床榻,内里窄小,施展不开,竟是一具棺木!
他才要开口,折柳抢在前头,尽为他答了:“你喝的压根不是鸩酒,是蒙汗药。他做帝王的自个儿心虚,停棺一日夜便草草葬了。我便入得墓来,咱们一道走,往后‘单铮’便是个死人,你与我远离洛京,做一对布衣夫妇,你肯不肯?”
单铮怔愣良久,想通了前后,“我有甚不肯的,只是你受委屈,再过不得富贵的日子。”
“暗格里金子,我取出来了。”折柳通红的眼眨了眨。
她又喂他喝些水,揉碎了干饼,教他用些。单铮正饿着,也不觉寡淡,风卷残云般囫囵吞了。
“慢些吃,你躺了小两日呢。”折柳道。
他一边嚼,脑子里却尽是生死的一回事,起先有些乱糟糟的,而后渐渐豁朗,又总觉着滑稽可笑,于是便当真笑了出来。这一笑便止不住,坐在棺木里,搂过折柳,将她胡乱大力地向怀里按,胸腔也笑得震动起来。
折柳先有些莫名,挣了两挣没脱开,便也随他去,片刻却也笑了起来,一颗心终落了地。
“那姓郭的满以为你死了,恐怕正做他江山永固的春秋大梦呢!”她又是侥幸又是自得。
单铮亲了亲她微有些细汗的额发,却摇了摇头,“恐怕不好瞒过去,又或他早已晓得,单放我一马罢了。”
无论如何,先出去为妙。
二人相携着起身,随取了壁上一盏明灯,照映着出了不算太长的甬道。这墓室临时建成,事过仓促,也不见什么壁画石门,粗陋得很。折柳沿着入内的来路,带他往外去。单铮忽想起来,“小山呢?那日他说去打猎,他可晓得此事?”
“打什么猎,不过寻一借口离家罢了。”折柳道。
话音落了,便近墓穴土道的终点。尽头黑漆一片,无光无火,却冷不防钻进个人来,单铮汗毛孔乍张,才要抄前挡住折柳,忽听那一声音神采奕奕,带着少年特有的粗噶嗓音道:“义父,是我!”
跟着义父义母来京,初时尚是个孩童,如今陶岳已一十五岁,身量张开,堪堪与折柳齐平,肩臂宽长起来,脸孔也有了少年人的清湛。他手拿一把铁锹,锹尖还沾着新鲜的土,向二人道:“马匹车辆已在外备着了,咱们趁夜便走!”
他扭过头又要出去。折柳一把扯住,问:“宫里头可有了信?”
“有,”陶岳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我按义母的话,穿红袍、佩玉锦鸡,申时末打御道北街过,逢见小黄门,与他道平安,他便给了我这个。”
折柳殷殷切切展开来瞧,上头寥寥一行:【一切如故,平安,无期。】
宫中一切如常,你我计策并未泄露。我如今平安,你离洛京,从今相别,再会无期。
她长舒一口气,将秾李的手书贴怀安放,仿佛那是一张保命安身的神符。
单铮便问:“这一场谋划,是李淑妃所为?若瞒不过天子,岂不拖累了她!”
折柳却教他宽心,“她自有保全的法子,不可为外人道。你早已失势,便是从前,也帮衬不了她半分,不如早去。”
墓室坐落京畿城外,本安置了守陵的人,今夜尽被陶岳打发离开。他早已捡了要紧的细软家当安置,趁着疏星淡月,同单铮折柳二人,驾了车马,遥遥而去。
马无嘶声,车卸铜铃,一行三人走得阒寂。来时怎样浓墨重彩,去时便如何冷落寂寥。而单铮的心绪再一次起伏,不禁掀帘前望,陶岳劲瘦的背影旁,是向前漫漫幽幽的长夜,道途杳渺,仿佛无尽。
他忽有几分回想起那一场魂梦,隐约只记梦见了十八,却究竟说了哪些,已然漫漶不清,唯余见他远去时,那一股袭涌来的哀恸滋味。
他若有所悟。
往常他一贯想,若哪一日身死,宁德军一场烈火,便算终了;到如今才真彻地了悟,实则早在五年前入京,宫
城侵破的那一刹,宁德军已然走上末路。从此“宁德”二字,成了记刻岁月的年号。
岁月会过去,年号会更改。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单铮从空茫的黑夜中回过神,见身边的折柳却正侧身掀帘回望,眸中落落辉光,耀映着遥远洛京城中华彩。那不知是谁家高门朱户,笙歌夜饮绽放了旖旎的光。
她望着宫城的方向,久久地出神。单铮握了握她的手,微凉,柔软,像她常被人鄙薄市侩的心性。
“你若当真放不下她,不若……”他低低地安慰,本想说自己想一想法子,能否帮得秾李一二。
折柳却仿佛受了一惊,摇头阻道:“生死事岂是儿戏。你如今再不能见旧人,否则平白连累了他们。她……无妨,不会有差池。”
单铮不解她为何如此笃定,借着晦淡的星月光辉去瞧她,却见她别过了头,仿佛继续遥望宫城方向。
他不再发问,渐渐不在意。折柳才略略缓下了绷紧的身子,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那是秾李的筹码,是保全她的东西,也是将令天子忌惮一生的秘密。
——那半截玉笛、赵芳庭身死的真相。
她会将这秘密烂在肚中,为秾李,也为单铮。
宁德五年,忠武将军单铮因疾殁,时值盛暑,灵柩难停,仓促二日便落葬于京畿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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