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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慧娘正在里头忙碌,听得他们过来的动静,头也不抬地说:“裴君,稍后我为你施针。蕴宜,屋子里头有个小女郎,她行动不便,你去帮她擦洗一下身子。”
帮人擦洗身子这样的事,苏蕴宜自然从未做过,把热水倒进木盆加上凉水,简单的几个动作,她做起来却动作迟缓、异常笨拙,冷热水反复加了好几遍才到合适的温度。刚抱起盆来,却又想起自己没带巾子,只好再放下木盆手忙脚乱地找。
折腾了一通总算将擦洗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顺着林慧娘的指引推开一扇小木门,里头静悄悄的,点了一盏微弱的油灯,灯下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
她似乎睡得很沉,苏蕴宜推门而入的动静不小,她也没有醒来。
“喂,小丫头?”苏蕴宜小心翼翼地放下水盆,推了她一把,小女孩儿还是没有丝毫反应,若非能看见她胸口轻微的起伏,苏蕴宜简直要以为躺着的是一个死人。
她没奈何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开始给她解衣服,女孩儿面色发青,两颊凹陷,胸腹处肋骨根根分明,手腕细得苏蕴宜一把能握住两只。
这女孩儿看着同苏蕴宜最小的九妹一般年纪,家中九妹娇憨可爱,常仗着年纪小撒娇撒痴,一应糕点饭食,但凡不够精致的,她看也不看。而与她同岁的这个女孩儿,却瘦得只剩下内里一副骨架,和外头这张枯黄的皮。
叹息一声,苏蕴宜拧干打湿的巾子,开始仔仔细细地给这女孩儿擦拭身体,从面庞到脖颈、胸腹、四肢,擦完了正面,苏蕴宜给她翻身——这本不是件难事,女孩儿很瘦,即便苏蕴宜手无缚鸡之力,也轻松地给她翻了个面。
可翻过身之后,入目所见之景却惊出她一声尖叫。
这叫声惊动了正在外头施针的二人,裴七郎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往里冲,肩上忽然加重的力道却迫使他不得不坐在原地。
林慧娘的声音从脑后传来,“你能带她走一段路,难不成你还能带她走完所有的路?”
“……”默然片刻,裴七郎终是坐着没动。
棚屋内,苏蕴宜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女孩儿的后背,胸口一时剧烈起伏。
她的后背尾椎骨处,不知为何烂了一处宽约六寸的疮口,边缘早已腐烂败坏,疮面更是乌黑一片,烂肉互相粘连,渗液源源不断地从疮口处流出,混杂着脓液和血水,甫一翻身,一股沉闷污浊的恶臭便汹涌而出。
这巨大的动静总算惊醒了女孩儿,在苏蕴宜惊惶的目光的注视下,她竟幽幽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睛黑黢黢、水汪汪的,像夏日湃过水的黑葡萄,亮晶晶的,看着苏蕴宜,“……阿姊?”
她吃力地朝她伸出枯柴一般的手,面上却漾开极甜美的笑,“阿姊,你回来了?”
“……”
“哐当”一声,苏蕴宜丢下水盆和女孩儿就往外跑,这一回她全然顾不上外头那些鬼魂一般的病号,只埋头急奔,等冲到了外头,扶着破栅栏就大吐特吐了起来,她腹内不住地抽搐,直到快要将胃也一并吐出才算作罢。
一只盛着水的竹筒被递到面前,苏蕴宜劈手接过,仰头喝了好几口,那股萦绕不去的恶臭,和血肉模糊的画面才算淡去几分。
“那女孩儿的阿姊对我们有大恩。”
声音自身后传来,跟着出来的林慧娘一边替她捋着后背,一边平静地道:“当时褚璲他们出去寻粮,路遇暴雨,久久不得归,留下我们这群老弱妇孺几乎快要饿死,是她的阿姊莲华,主动献身与朱化,才换来粮食,助我们渡过难关。”
闻言,苏蕴宜手上动作一顿,竹筒中的冷水晃出少许,打湿了她的下巴和脖颈。
林慧娘继续缓缓道:“恰好彼时淮江王也在京口,一见莲华,惊艳异常,便开口向朱化讨要,朱化不敢不给,于是莲华便随淮江王继续南下。这女孩儿不舍与莲华分离,硬是追着莲华的马车追出二十多里,等我发现她不见,带人找到她时,她已经昏死在地上。”
“是有人以钝器击打了她的头,致她重伤,纵使我们发现及时,勉强救回她一条小命,可这一年以来,她总是时昏时醒,不能动弹,时日一长,尾骨处便溃烂至此。”林慧娘声音哽咽,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凶手是谁?”
“这不重要,在这样的世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性命原本就比蝼蚁还要贱。”
苏蕴宜于是沉默下来,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竹筒,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林慧娘低低地抽泣了一会儿,才道:“这几天,她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已不足一个时辰……想来,她所剩下的日子大约不多了。”
长叹一声,林慧娘抬眼看向苏蕴宜,“她的阿姊莲华同你长得颇为相似,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静默片刻,苏蕴宜问:“所以你才让我留下七天——就是为了她?”
“不错。”林慧娘抹了抹眼睛,叹声道:“你若不肯,我不强留,我瞧得出,你与朱化、淮江王那等人不同。即便你走了,我还是会为裴君继续诊治的,你不必担心。”
腹内的翻滚至此已经全然平复,苏蕴宜看着林慧娘那双通红的眼睛,“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双喜,她叫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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