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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襄阳城外一路护着石安国避入樊城的北羯士卒们几乎人人负伤,十数日下来,又重伤亡故了不少,此刻的伤兵营里,尸体与活人混杂一处,蛆虫孳生,恶臭熏天。
公仪老头儿拖着烧伤的左小腿,正在亲自为士卒们分发粥水。
樊城本是小城,久历战火,又才从锦国手中夺回不久,城中物资匮乏。北羯军中原本规定的每日“一干一稀”早已不能支撑,只得改为每天一顿稀饭,纵使如此,釜中粥水也是粒粒可数。
但即便这样,军中也无人说什么,因为身为石安国心腹的公仪先生,甚至每日只吃半碗稀饭。
分发完粥水,公仪老头儿一瘸一拐地来到中军营帐,掀开帐子,未见人影,先有一股冲鼻的酒气袭来。
石安国又喝了个酩酊大醉,正倒在酒坛子中间呼呼大睡。
公仪老头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手腕一斜,碗中的粥水便滋滋流到他脸上。
“谁?哪个夯货敢对本殿下造次?!”
石安国从醉梦中惊醒,抹着脸坐起身,浓眉顿时紧蹙,“公仪先生?你这是作什么?”
公仪老头儿依旧面无表情,“老朽来给殿下送粥。”
“送粥?哪儿有你这么送的!这撒了我一脸了,还怎么喝?”
“水虽然撒了大半,但米粒大多还在碗底,殿下捞一捞,还是能勉强果腹的。”公仪老头儿冷冷道:“可此次随殿下出征的许多士卒,却殒命沙场,连再吃一粒米都不能了。”
石安国听出他是来劝诫的,面色悻悻,“战死疆场本就是我等军人的宿命,既投身军营,便没什么好后悔的。”
“死于敌人的刀锋之下,自然无话可说。”公仪老头儿话锋一转,“可若是因药石短缺,死在伤兵营里,死在主将的疏忽大意之下,又当如何?”
“先生这是斥我无能了?!”被戳中痛点,石安国又羞又恼,他踉跄着起身,“是!我是没听你的劝导,以至于丢了襄阳城,有了今日之祸——责任全在我,这我认!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又能怎么样?强行突围吗?外头褚璲将樊城三面死死围住,只留了一处守卫薄弱之处,这是围三阙一之法,他这是故意想让我去送死!!”
“围三阙一,留下的那条路,既是死路,也是生路。”
面对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石安国,公仪老头儿丝毫不怯,嘶声质问:“敢问殿下,你是想继续整日里醉生梦死,直到锦军攻破城门的那一日死在酒坛子堆里,还是最后拼一把,活着冲出樊城,亦或死在冲锋的路上,死在你自己的马背上?!”
石安国猛然一怔,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回地上。他双眼失神,嘴里喃喃,“可是……可是纵使我率残部强行突围出城,又能去哪里呢?”
“南阳,六殿下所部在那里,殿下率部与六殿下合兵一处,尚有和褚璲一战之力。”
“让我去向老六低头?”石安国原本便因饮酒而发红的脸更是倏的红了个通透,鼻孔张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公仪老头儿继续质问:“在殿下心中,是北羯更要紧,还是个人恩怨更要紧?”
“自然是北羯!”
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石安国自己也是一愣。
“既然殿下也以为北羯更重,那么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可万一老六不这么想呢?”
“大局当前,六殿下若拿住旧事不放,说明他是个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之徒,不足为虑。大殿下不放将姿态放得更低些,将事情做全,待熬过这一回,日后自有我们找补回来的时候。”
“……”石安国眉头紧锁,神情纠结。而公仪老头儿却是淡定自若地等待着,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石安国一咬牙,点了头,“好,就依先生所言!我们何时突围?”
“城中粮草不足,突围宜早不宜迟——干脆就趁今夜!”
是夜子时,趁着夜黑风高,乌云蔽月之时,石安国率领樊城中的北羯残部,悍然发动突围。
褚璲亲自带人包围樊城,十几日来一直亲自在阵前巡夜,几乎是北面的喊杀声一起,他就睁开了眼。
“石安国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披甲持枪走出大营,便见高回两眼发亮地向自己冲过来,“大兄,石安国果然亲自率军突围!上次不慎放跑了他,同样的错误这次我必不会再犯,请大兄下令,允我为先锋!”
高回本是北羯叛将,自然立功心切,他立下的功劳越大,曾为北羯人效力的污点才能洗刷得更干净。褚璲心知他的难处,也乐意帮忙,干脆地点了头,自己则领兵守在外围,以免有敌军趁乱走脱。
立马于高处俯瞰下方战场,褚璲只觉纷乱一片,喊杀震天。
因是拼死一战,北羯军自然竭力厮杀,高回设下的包围圈几度要被冲破。可终究他们困饿已久,体力耐力都不支,最开始的那股气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后,渐渐地就开始疲软下来。
若无意外,今日石安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无论生擒还是阵斩,都是大锦数十年未尝一见的大胜。
纵使褚璲心性坚定,此时也不由一时激荡,他召来亲卫,“叮嘱高回,叫他慢慢消磨北羯剩余兵力,尽量活捉石安国……”
正说话间,忽而有斥候远远策马疾驰而来。褚璲目力极佳,深夜亦可见物,他清晰地看见那斥候所骑战马已然口吐白沫,只是竭力撑着最后一口气而已。
战马是极其宝贵的资源,除非有重大军情,斥候绝不会如此消耗马匹。
分明大胜在即,褚璲的心却猛然下沉。
“报!”周遭士卒纷纷为斥候让开一条路,直到褚璲面前,斥候翻身下马,他嘴唇干枯面色煞白,只是急
促张口喘息,半晌才艰难挤出几个字,“将军……我军粮道……被北羯军截断……”
身处战场之中,四周却蓦然鸦雀无声。
褚璲双眼圆睁,耳边只剩下那匹倒地濒死的马,口鼻间发出的最后的巨大喘息。
第103章第一百零三章尸横遍野,满途鲜血。……
自古两军征战,粮道是重中之重,《孙子兵法》有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即使眼下看似锦军已胜券在握,一旦粮道被截,军中粮草不济,军队大败、哗变甚至于溃散,都是迟早的事。
粮道所在是机密,北羯人是如何发现的?朝内是否有人里通外国?截断粮道的北羯军又是由何人领兵?其中是否有诈?
无数个疑问在褚璲脑中极速回转,他看似沉吟了很久,但实际上只是一瞬,他便做出了决定,“命高回继续歼敌,其余人,立即随我救援粮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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