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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头家坚持留守祖宅,挚友拦他,至亲也拦他,所有人都要他走,去逃难。难道大家看不出来头家在惦记什么?不是,只不过认为即使是几千几百条普通人的命,也抵不过头家这条命金贵。
就连平时最乐善好施的老太太都说不值得,耳提面命地斥骂:“厂和矿,不要就不要了,扔在这里,我叫你大伯派几个大兵关上门看守好,以后再来收拾……”
头家或许是反驳了一句什么,老太太把拐杖蹬得地板笃笃作响:“工人,你还想着工人?你难道还想管他们死活?阿镕,你做过军人,难道还不知道,乱世里最贱的就是人命,你连自己都快管不了,还想去管一管别人。这不是善,不是义,是傻。有几个人会谢你?你又能保护他们几时?升米恩斗米仇,等你护不了的那天,多的是人用唾沫来淹死你。”
老太太不理解头家,可有句话绝对没有说错,确实,这世上的人大多是一个样,买卖不成,什么体面也都没了。
可辛实却总是出乎他人意料,这个年轻人的心里,似乎无论如何总有一份仁义,即使刚才头家说不要他,他那副灰心丧气的表情简直像是天塌了下来,但此刻却还是能真心诚意地为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向上天求一份宽宥。
这是个真真正正有一颗纯善之心的人。一瞬间,詹伯简直有些痛惜。
他忍不住低头瞧了眼头家,辜镕的神色十分平静,单薄的眼皮低垂,露出两道不大深刻的双眼皮褶皱,眼睫缓慢地眨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詹伯低头,靠近辜镕的耳畔,忍不住道:“头家,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用心当自己人养上几年,能效忠你一辈子。你怕老太太看了难过,不愿意待在老太太身边,可是我已经老啦,还能够伺候你几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当真不要?”
辜镕欲言又止,英挺漠然的面孔上,有种举棋不定的犹豫。
他那颗寂寞坏了的心里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像是感动,又像是害怕,还是怕多一些,他在枪林弹雨里头都没有这样无措过,简直有些畏惧,畏惧这个真挚地仆倒在地上为他祝祷的年轻男人。
这人甚至不能称得上一个男人,两颊瘦得凹陷下去,五官更加突出,杏核似的大眼睛,小鼻梁,红嘴唇,纤长的四肢和脊梁像几根竹竿似的,架着身上那件洗得起了毛边的灰衣裳灰裤子。十七八有吗,还是个少年罢了。
平心而论,辜镕并不讨厌他,正如詹伯所说,辛实长得确实讨喜漂亮,是种可怜巴巴的讨喜、本本分分的漂亮,实在令人难以对他产生厌恶,甚至让人想为他做点什么。就像遇见一只瘦巴巴的狗崽子,稍微有点善心和钱财的人,情不自禁就会想把他养得胖些。
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不会是件坏事——他脑子里清楚这件事,那时在饭厅里头,隔着那扇屏风听到辛实主动提起时也动了心。
可是他这个人,腿和耳朵坏了以后,心也跟着坏了,添了很多的毛病。而最大的毛病就是变得敏感又脆弱,受不了别人说他残,说他废,就是无意看他一眼都让他觉得不好过。
辛实是无心之过,是受了绝对的迁怒,他全知道,但忍不住就是要把怒火发在他头上。
此刻辜镕不否认,他心里后悔了,后悔那么轻易地去抹灭一个年轻人的生路。在一个陌生地方谋生,不容易。而且詹伯也为辛实求了情,即使辛实可有可无,詹伯的面子却应该要给,他应当答应。
他已经有点想松口,可心里头,忍不住还是有点抗拒。
那毕竟是个陌生的外乡人,还年轻力壮,他却是个残疾,一个站不起来的废人。
再有钱,从前再风光,那有什么用,他连自己站起来走出这座大宅子都办不到,他的后半辈子,一眼望到头——他得靠着别人活。
说到底,他和辛实,不对等。尽管辛实不过是个穷小子,可辛实有双笔直有力的好腿,有对灵醒的好耳朵,就足够高他一等。
他还怕,怕自己哪日再次轻而易举地大发雷霆,让这个年轻人受伤。
一年以来,此类事宜不是没发生过。
詹伯已经替他寻摸了好几个贴身的仆从。
头一个是男人,当着他的面,老老实实,背着他却同女佣嚼舌根,说回家爹娘问起自己在外头做什么,不敢说,丢脸,谁家大小伙子,天天伺候一个瘸子,走到哪得推到哪,搀都搀不起来还死犟着天天要出房门,耳朵还聋,一句话有时候要讲三遍才能听清楚,他要是他,就是吊死了也不这么憋屈地活。
这一个,叫他辞退了,并且由于此人诋毁主家,严重违背了当初签下的合约,至今似乎还在四处做工偿还欠辜家的违约金。
后来的第二个,乃至三四个,就全是丫头。
胆子小的,叫他横眉冷对的态度吓得连日地抹眼泪,最后工钱也不要,趁夜逃回了乡下。这个他没有追究,给送了工钱。
胆子大的,大概是早晨替他更衣时隔着裤子瞧见他晨起的反应,知道了他只是腿坏了,其实还中用,就来爬他的床。夜里头,趁他睡着,从床脚爬到他的床上,光着身子拿一双手在他身上四处地摸,强行地想要坐到他的坏腿上借他怀上一个辜家的长孙,叫他一挥手掀了下去,铁青着脸喊了人来连被褥带人卷成一团连夜丢出了门。
那么多人,流水似的从他身边淌过,可竟然一个好的都没叫他遇上,他们把他当废物,当阎王,当登天梯,没一个拿他当人。
人情似水薄,他实在不知道辛实会是拿他当什么。
心里踌躇着,辜镕漆黑的眼睛控制不住地盯着辛实的方向看,也不知是希望人家走快点不要扰乱自己清净的日子,还是希望他回过身,再来求自己一遭。
这一回,只要辛实别再嘀嘀咕咕地把“残废”两个字挂在嘴边,他想,他说不定会答应。
还没等他拿定主意,这时,走廊那头,辛实又砰砰磕了几个头,接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安安分分地又回到了廊下站着,白瘦的右手自然垂直在粗麻布的灰裤子边,轻轻地拍着裤腿,穷酸清瘦的一个人杵在那里,看上去还挺自得其乐。
真像棵野草,瞧着颤颤巍巍不堪一折,可在哪都能活。
辜镕简直要叫他身上那股勃勃的生机灼伤,浓长的眉毛攒动一下,自己转动轮椅调转了方向,是个要回房的态度。
詹伯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叹气。
“假如他真想来伺候我……”轮椅远去几步,辜镕低沉的声音突然地往后传来,很轻,“把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收拾干净,再换身干净衣服。”
詹伯愕然地回过头,愣了半晌,直到轮椅闷声碾着榉木地板向走廊深处驶去,才回过神他家头家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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