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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麻子见他不吭声,哼了一声,和另一个一块儿抬辛实过来的男人轻松地走远了,头也没回。
老人站了片刻,也要转身走,藤编鞋底踩倒草根的声音十分清脆,有种绵绵的冷漠。
辛实知道,真让他走了,自己非死不可,于是拼尽全力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勾住了他的裤脚。老人吓了一跳,把他的手踹开,大叫一声:“还没做鬼,怎么就来害人了?”
辛实被这一脚踹得面孔痛苦地一皱,但他没顾得上喊痛,又抬手拽上了老人的裤脚,苍白的嘴唇急切地张了张,急忙道:“辜镕,我是辜镕的人。”
果然,这是个赫赫有名的名字,老人这回没拿窝心脚踹人了,低下头,吃惊地盯住了辛实,说:“你真是辜家那个瘸子的人?”
老人的称呼是那么不客气,可态度简直像是在形容皇帝似的,那么愕然,那么敬畏,有种看似轻蔑,实则谄媚的意思在里头。
“我叫辛实……”有进气没出气地说完这句话,辛实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松开那只拽着人家裤脚的手,脑袋沉沉地枕在了草上。
脑袋又开始糊涂,浑身滚烫,辛实觉得自己肯定又开始烧了起来,拼命咽了口口水,他喃喃:“去找他,去找他,他会救我……”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虫鸣,他认为自己这句话,大概比虫叫还要小,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
再睁眼,是面雪白的天花板。
辛实转动眼睛发了几秒钟的呆,等到意识到自己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手脚也没有之前那么发软,他立马费力地向后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由于是死里逃生了一场,心里头既高兴又后怕,简直想大大地哭一场。
这是间不大宽敞的屋子,但桌椅齐备,还有个斗柜和衣柜,床也是好床,辛实一个人睡在上头,才占了一半的位置。被褥软和得像发好的面团,他这辈子没用过这么好的铺盖,一时间觉着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好梦里。
将军坟的那个老头,真找来了辜镕?这里是辜家?他这是睡了多久?
辛实一脑门的问题,迫切地想找个人问清楚。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叫人给换了,现在穿的是身白色的绵绸衣服,短衣服短裤子,露着手臂和小腿。他从没这么穿过,心里觉得怪臊人的。
但手边也没别的衣服可以穿了,他只好忍着害臊,穿了床边一双不知道什么用草编出来的拖鞋,趿拉着往门口走。
门是关着的,从两边的雕花玻璃外透进来几缕阳光,瞧着那光亮,外头应该是午后。
辛实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没什么力气,慢吞吞地拉开门,又慢慢地迈门槛上了抄手游廊,推门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手背上有几个针孔大小的红点,像是在他昏睡的时候,有人拿针扎过他的手背。
变叶木、棕榈树、鱼尾向日葵,游廊下方的土地,错落栽种了许多种马来亚常见的庭院植物。这些草木由弯曲绕转的一米宽的石子小径切割成不同的景致,形成铺天盖地的潮湿绿意。
眼前的这个庭院辛实并没来过,可他觉得眼熟,像是种田的人天生就认得什么种子是稻米,什么种子是麦苗,凭借头顶参差恢弘的全木质的屋顶和不远处的马鞍墙,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辜家的院子。
比起上次他误入的后院,此处的植被长得并不是那么猖獗茂盛,看上去都经过了精心照料,应该是有人常住的院子。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终于见着了人,是詹伯,在一间像是正堂的屋里,给墙角的花盆浇水呢。
辛实眼睛一亮,干燥的粉白色嘴皮咧开一个笑容,走上前去轻声喊:“詹伯。”
詹伯回过头,眉毛惊喜地一挑,把手里的花洒放下,向他走两步,说:“哟,醒啦?”
辛实腼腆地笑一笑,忙不迭说:“是你救了我么,多谢,真的多谢,我都没想到我还能活。”
詹伯摆摆手,说:“你该谢头家去。那天大中午,突然来人求见头家,说你得了疟疾,被人拉去了将军坟。头家一听说这事,立马叫我带人去看看。家里头的佣人只会烧火做饭,一听说是疟疾,都不敢去。头家转头打电话问辜二老爷要了两个大兵,亲自去看了,把你带回来的。”
辜镕亲自去救的他?知道他可能是疟疾,也还是去了?辛实目瞪口呆,心里头酸酸的,有些受宠若惊。
他不知道说什么,半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一白,往后匆忙退了几步,退到屋子外头,隔着道门槛抬起头,惨淡地问:“詹伯,我真是疟疾?”
“瞎说。”詹伯笑了,拎起花洒继续浇水,只拿眼风扫了扫他,不以为意地哼笑道:“那看坟的听风就是雨,我跟着头家去接你,头家坐在车里,远远地瞅了你一眼就断定你只是害了肠胃炎,要么是水土不服,要么就是吃错东西。头家以前是军长,战场上见多识广,什么病他没见过,他说不是,你就不是。这不,把你拉回来才一天,给你打了几针,你就能下床了。”
辛实激动得有些恍惚,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青白色手背上的针孔,来之前他还在猜,干嘛使针扎他的肉呢,难道是想把他扎醒?却原来不是,是给他输液治病。
见辛实的面孔上明晃晃的一片感动之情,简直马上要对辜镕顶礼膜拜了,詹伯强行压制住内心的喜悦,继续为这对新结合的主仆添一把火:“哟,你可不知道盘尼西林多么金贵,头家打了电话去卫生部问都不管用。幸好卫生部的部长是我们辜二老爷的学生,二老爷亲自开口才拿到药。头家自病后,连过年都谢绝了这些亲族长辈的探视,今日为了你,可算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了。”
辛实手足无措地听着,简直不敢信,辜镕的腿是坏的,连屋都不怎么出去,可那天,他不仅出了门去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还拉下面子去向断了来往的长辈求药,这一切只为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人。
辛实的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汹涌的感激,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仰慕,像是戏里那个被大英雄救了的无名小卒似的。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是,说得对,我是得去谢辜先生呀。”嘀咕半天,他迷迷瞪瞪地走了,刚走没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头来,扒着门框赶紧问:“詹伯,辜先生在哪里?”
詹伯想了想,往左边一扬下巴,给他指了个方向,笑着说:“湖心亭,洗漱完再去吧,瞧你那头发乱的,小狗似的。今天去头家面前正正式式露个脸,往后你就是辜家的人。”
辜家的人。
辛实一瞬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就是来暂时地做几天工,修完窗子就走了,这也算得上辜家的人?但他着急去谢救命恩人,也就没有多问,只胡乱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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